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net--- 书本网【你的用户名】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叶修中心】全职棋手by 水狐狸 文案: #全职棋魂混排 #一切源于穆小夜那个全职棋手设定的微博,霎时间我脑中就全职X棋魂了 #梗全部来自全职或棋魂(彻底拿来主义,完全没有创新),人物无必然对应关系 **************** 之一·残局 叶修和苏沐秋下的最后一局棋,是在两人刚准备报名参加职业定段赛的那会儿。 棋没下完,叶修的烟却抽完了。 他捏了捏空瘪的烟盒瞅了眼挂钟,嘟囔说沐橙还没回来… 苏沐秋笑着爬起身,说我去买吧,正好也有点饿了,干脆到街对面买份关东煮。你也要一份的吧? 叶修点头。 和以前一样? 叶修再点头。 烟呢?还是利群? 叶修继续点头。 好,走了。苏沐秋两脚往鞋里一塞,在门口扭头扬了一下手。 慢走不送。叶修看着门在黄外套的背影后关上了,又把视线收回到眼前这局上。 好小子,竟然把局面搅成这样!他心里咬牙切齿,右手食指和中指把一枚白棋子翻来覆去掂弄着玩。因为烟抽完而闲下来的左手则悬在棋盘的半空,食指尖像跳舞似的前后左右轻点。那是叶修在脑中给自己复盘时的习惯动作,只是通常会时不时停下来从嘴边接过香烟,弹一弹烟灰。 那局的开局诡异,苏沐秋黑棋第一手六六。叶修不示弱地以诡异制诡异,第二手七七跟上。这种悖离常理的开局,在叶修和苏沐秋那一阵的对局中已经是常态。苏沐秋好奇心不比一般人,任何新奇怪异的的手段都要跃跃欲试一番;叶修也觉得有趣,于是不仅愉快奉陪,更是换着花样对付他,把布局流派研究得乐此不疲。双方胜负大约一半一半,苏沐秋的胜率稍稍高一些,尤其是执黑的时候。这局下来,用了一个奇怪的六六七七开局,中腹杀成一片狼藉,一时看不出孰优孰劣,叶修却感觉自己从头到尾都在被死死吃紧。 所以烟才抽得比往常快。 所以棋盘左手边的烟灰缸里已经密密麻麻塞满了烟屁股。 所以方才不久前并不吸烟的苏沐秋才笑着摇头说你这样真入了段到了赛场上要禁烟的你该怎么办? 叶修也只是抬抬眉毛说哥不抽烟状态更好,这不是不想挫你小子自信才故意抽的么? 苏沐秋嘿嘿,说叶哥的关照承让了,不过你先想想好这盘可别输得太惨。 如果那一局下完,自己取胜的几率虽说不大,但也还是有的。叶修趁着对手出去买烟的空当盯着棋盘长考的时候这样想。 但却没有验证的机会了。 那天苏沐秋出门去买烟,之后就再也没回来。 ***************** 之二·枪手 整个棋坛里,要说谁和叶修私交最深,除了苏沐橙之外就该数魏琛了。用魏琛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叶修那小子究竟多无耻多没下限只有老子能看得通透”。有人说这叫惺惺相惜。叶修纠正说“惺”字写错了吧,月字旁的。 这些都是八卦话。 不过魏琛认识叶修的确很早,而且第一次见面就认定了对方不是什么善茬。某次记者采访时他不慎如此说漏了嘴,被一通追问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状况。魏琛立马脸变了色,避重就轻推脱搪塞,说忘了糊涂了记不清了,之后就咬紧了口风不再肯透半个字。 心里却记得可清楚。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魏琛十七岁,在H市青少年围棋道场举办的一次校际联赛。趁中午休息大伙儿都去吃饭,他一个人悄悄朝大楼背后拐角处溜去,两手插着口袋,一边揣个烟盒,一边揣个火机。 到那一看,却有人捷足先登了。 那人个子不高,从一排翠竹后露出半个侧脸,一眼看去嫩得很,怎么也不超过十五岁的模样。但叼烟的姿势却显然不是什么新手,后脑勺靠着墙眼角微吊目光向上矇眬看着青烟环绕的那份惬意老道和那张脸截然不符。 魏琛一时犹豫间,那人已经侧过头来。 “哦?”对方抬了抬眉毛,脚下挪了半步,说,“有地方的。” 分明是人畜无害的和善邀请,但那双懒洋洋半睁的眼睛投过来的目光却让魏琛觉得仿似带上了嘲讽。 他不由眉头一抖,揣着香烟火机的两手没从口袋里掏出来,换上一副一本正经的腔调质问:“你藏在这里是做什么?”视线配合着气势汹汹的严厉语气移向对方校服胸前绣着的H市第一中学的字样上。 偷偷跑来抽烟还明目张胆地穿着校服啊!魏琛心里啧啧称奇。他自己虽然也是穿着校服,但出来的时候还是抓了自己的夹克套上免得太显眼。可这家伙,却满脸悠然自得。 “休息啊,做做神经舒展运动。”对方也不顶,和颜悦色地回答,还用手指夹起烟来晃了晃。 “抽烟是违反校规的吧?”魏琛虎起脸来,摆出一副学长的训诫姿态。 不想对方又是淡淡一笑,再抽一口,说:“所以才要躲起来啊。”接着不等魏琛回话,一只烟从半空抛了过来,跟着一句,“有地方的。” 魏琛伸手接烟的一套动作几乎是完全本能的,行云流水,浑然天成。然后又顺势往指间一夹送上嘴边。那一瞬间,他瞥见对方似笑非笑地瞅着他,满脸“看你还装”的得意神色。这回可不是“仿似”了,这回是摆明了的嘲讽。 魏琛心里骂了声娘,嘴上却不说,干脆掏出火机点上烟,大咧咧往那小子身旁一站,毫不客气地吞云吐雾起来。 其实换个时机,魏琛才不理会谁,更不管什么校规不校规的,马路边大门口随便往哪儿一站,爱抽几支抽几支,哪儿用装的?又哪儿会被一个小毛孩子揪住奚落的时机?可眼下魏琛的身份还偏偏这么尴尬。 他穿在夹克下面的那身XX中学的校服,本来就不是他自己的。号虽然拿得没错,但校服这东西怎么穿怎么别扭,好像有东西在浑身上下挠痒痒似的,分外不舒服。还有那个叫做“吴勇”的名字,和XX中学围棋社谈得时候对方从QQ上给他发过来,他怎么听怎么难受,无论如何比起他“魏琛”两个大字喊出去猥琐多了,可还非要对那名字建立认知意识,至少听到了不能发愣。他堂堂职业棋手,虽然半年前才过了定段赛,在圈里还什么名气都没有,在圈外更是名不见经传,此时却要为了避免身份的暴露想方设法地低调,就连抽烟这档子事情都还要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真他妈的不爽!网赛当枪手就罢了,替人练级也罢了,这中学生比赛的活儿到了这会儿还真是不该接。 他一面后悔着自己心肠太软被磨了一磨抬了抬价钱竟然答应下来,一面隔着烟雾斜眼睨了睨身旁那已经换上第二支的小子。 “你还是初中生吧?”魏琛问。初高中的赛场在一起,一间大屋子隔成左右两半,同时进行。 “嗯。”对方懒懒地答应。 “你才几岁啊臭小子,抽得这么狠。不怕抽成未老先衰?”魏琛又瞥他一眼,更加不爽这小子的目中无人。 “哥不用您操心,您就担心担心您自己吧大叔。年纪大了抽烟抽得太猛,小心一会儿场上头晕把死活算错了。”那小子说着吐了个烟圈,魏琛呢则差点儿没被自己肺里这口烟给呛住。 魏琛可不算老。十七岁,可不正是通常人所谓的豆蔻年华吗?只不过魏琛长得老了点,加上一身粗野流氓的做派,很容易让人把年龄往高里估。他那会儿是专门刮了胡子,这要是没刮,别人认为他是三十来岁也是常有的。可有哪个小毛孩当他面叫他大叔的?! 魏琛这心里恼得慌,脏话涌到嗓子眼张嘴正要喷,那小子却转过了头冲他笑了一下,接着又来:“更要紧的是职业棋手有年龄限制吧,过了十八岁可就过弃了。大叔您不赶紧去参加定段赛,还在这儿混个什么中学生校际联赛,是只想混着玩玩吗?” 两句话把魏琛舌尖上呼之欲出的脏话全给堵了回去。魏琛一口咽下好不难受,被对方突然扯到职业棋手给弄得做贼心虚,心脏咯噔一跳,嘴上换个调子说:“你小子别狂,老子回头就进个职业圈给你看看,到底谁才是混着玩玩!” “这牛皮扯起来可太轻松了。”那小子依旧人畜无害地笑着,“你还不如说你其实根本就是职业棋手过来替人当枪手的,那样或许我还更相信一些。” 魏琛被这当头一击怔在了原地,脸颊舌头顿时都僵硬了。 对方不等他回过神来,把已经到底的第二支烟掐灭,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说:“我先走了,去吃点东西。下午决赛加油哦,千万别对不起XX中学对你的殷切期望。”说完,拍拍屁股转身走了。 魏琛觉得这辈子也没这么窝火过。憋了一肚子的气没处撒便全都泼在了下午的棋盘上,坐在他对面的那个对手胆战心惊地全无招架之力,很快就败下阵来。魏琛的任务完成,接下来只要XX中学高中部另外两名选手里有一个能胜出,那么冠军就没有悬念了。但这不是魏琛要操心的问题,他的心思,可始终绕在初中部那边呢。 对手刚一投子认负,他便噔地起身,扭头朝着大屋另一侧望去,想要在一撮撮同色校服里揪出那个把他气得半死的混蛋。但搜了一圈却没见着人,只看见身穿H市一中校服那一排三个对局里头有一局已经结束了,人也不见了。 这是下完了?比他还快?魏琛纳闷。是输得快还是赢得快?从对那小子的直觉认知上讲,魏琛感觉并非前者。 魏琛跑到主办者前台,先在自己所代表的XX中学高中部学生吴勇那里画了一个胜的标记,又探过头瞅了一眼初中部那边的结果,只见H市一中的一将赫然标着中盘胜。魏琛嘴角一抽,目光狠狠盯住那上头写的名字: H市第一中学,初中二年级,叶秋。 两年后他们在围甲联赛上重遇,魏琛作为G市队长,叶秋作为H市队长,两人在赛前都偷了个空跑出去抽烟。魏琛把他用力扯到一旁,低声问:“那时你是怎么知道的?” 大名称作叶秋的笑笑,说:“只是那次定段赛,我不巧在赛场看见过你。” “你参赛了?我怎么没印象。” “我没参赛。” “你去围观?” “我去接一个朋友。他去围观。” “哦。” “就是这样。” 那时候,魏琛依然不知道叶秋其实是叫做叶修的。 等他知道叶秋根本不是那家伙的真名已经又是好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也只有等他知道那家伙根本是偷了自家弟弟的身份证离家出走,还借名进了围棋职业圈后,他才一拍脑袋恍然大悟。 原来当时那家伙干的也是枪手。 ******************** 之三·千机 “忙呢?”蓝河从QQ好友中点开春易老的头像,扔了这么俩字过去。 “棋。”瞬间回复的单个字,表明了春易老正在网棋中。 那就等等吧。蓝河这么想着,一面切回到千年围棋网客户端的窗口,登出了蓝桥春雪(5段)的大号,重新登录了蓝河(10级)的小号,尝试了三四次以后,终于挤进了人数爆满的三号高手房。 这千年围棋,是当前最主流也最有影响力的网络对弈平台。据传闻这千年围棋网的建立者当初痴迷一篇同名的文章,奈何文章作者沉溺于下棋而将更文之事一拖再拖。那位忠实读者建立了一个围棋网站,命名为千年,只是为了向那位作者催更。这些当然都是些八卦传说,可信也可不信。不过这千年围棋网,在十五年前最初建成的时候规模很小,后来发展却极其迅猛。寥寥几年间,它在中日韩三国便已架设服务器共十余个,汇集了约十余万名用户,其中不仅包括业余围棋爱好者,更有许多职业棋手。 千年的用户的等级制度遵循一般网络围棋平台的习惯,从低到高为18级至1级,数字越小等级越高;再往上便是1段至9段,数字越大等级越高。这些都是指业余的,职业棋手经过认证的号都是真名,而且会在前面加一个P字。当然,大多数职业棋手也有自己用的未经认证的账号,或者说是私号,那个等级就五花八门了。最鼎鼎大名的那些棋手用的私号,对于那些在千年混了千年快混成精的老棋迷来说却不是什么秘密,譬如一叶之秋就是叶秋,大漠孤烟就是韩文清,一枪穿云就是周泽楷,夜雨声烦就是黄少天。但这也并非绝对。因为职业棋手在网络对弈上花的时间相对较少,他们的账号有时会几个人通用,时常让人分不清那一个账号后面的电脑前究竟坐着的是谁。但总之,应该不会是普通人。 而现在,蓝河想要找的,正是一个疑似不普通的号。但他心里拿不准,因为这号,他的的确确从未听说过。 他进入了网络大厅,在当前用户列表下“查找用户”一栏里噼啪输进“君莫笑”三个字,搜出了一个15级的ID。瞅一眼,那ID正在某个房间和人对弈,序盘刚刚开始。蓝河于是二话不说跟进房间,一看却傻眼了。 这他妈的什么布局啊!蓝河差点儿把键盘掀了。 白棋好像是老老实实按照占角守角拆边的方式进行;可黑棋却乱七八糟哪儿都有,还都占的莫名其妙的位置。这是菜鸟吗?!这是小白吗?!就算是小白啊菜鸟啊也会知道金角银边草肚皮的道理啊!可这黑棋算什么啊?!没吃过猪肉竟然还没见过猪跑么?!这压根是个没下过围棋也没看人下过围棋的主啊! 蓝河正要替君莫笑默哀,心下感叹着这位仁兄你还真是好脾气,再一眨眼就差点儿没从椅子上跌下去。那白棋分明是个名叫寒烟柔的10级ID,而那黑棋才是君莫笑!再把手数一标,更要把桌子整个儿掀了。那黑棋第一手是七七啊!七七啊!!听说过没?第一手七七!哪本围棋入门书上写了?哪个围棋老师这么教过?哪场对局上这么用过?蓝河一口血快要吐出来,心想敢情君莫笑你是瞧不起对手胡乱下着玩儿啊?! 这有什么看头啊,蓝河正想退房却见聊天窗口里蹦出君莫笑一句话:“哟蓝河,膜拜哥来啦?” 我靠谁膜拜你啊开局七七还膜拜你啊!蓝河脑中千万只草泥马呼啸而过,面上却冷冷静静淡定回了一句:“第一手滑标?” 君莫笑回:“非也非也,七七乃开局之妙手。” 妙你个大头鬼啊!蓝河翻了个白眼没回答。 只见那个叫寒烟柔的也不理会他们这边毫无营养的对话,啪啪落子,迅速扩大地盘,已经率军直冲中腹。是认准了眼前对手是个二货神经病正好灭之以升级吧?蓝河这样猜测。要不继续看看?要是能看到君莫笑一败涂地倒也是爽快的事情。可……蓝河心头莫名挂了一丝疑虑——可这君莫笑真的会输吗? 才分了这么一会儿神,棋面上哗哗又多了十来子。 好快!蓝河感慨。 “看哥的速度,震惊吧?”君莫笑正巧蹦出了这么一句。 毫无章法地乱下,谁也能落子飞快啊!蓝河已经不想再吐什么槽了。可盘面上落子越来越多时,蓝河却隐约觉察出了一些章法。黑棋那东一枪西一枪乱丢的棋子,此时仿佛相互联系形成了一张铺天巨网,把白棋那一往无前杀入中腹的大军牢牢围住。蓝河脊背一冷,顿觉白棋要坏。 “嘿嘿!”君莫笑此时又飞出几行字:“只是有勇无谋,算什么棋风犀利?” 蓝河知道这话不是对他说的,是对那个叫做寒烟柔的ID说的。却见那家伙并不搭理,只是继续在棋盘上啪啪落子,有愈战愈勇之势。 “呵呵,垂死挣扎罢了。”君莫笑又说。 看着白棋试图从重重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却每每不能得手,蓝河叹了口气摇摇头。这时QQ对话框弹了出来。是春易老。 “说。”蓝溪阁棋友会会长春易老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 “想跟你打听个人。”蓝河回。 “谁?” “一个叫君莫笑的,千年ID现在只有15级。你听说过吗?是什么高手的小号?” “没听过。怎么?” “好像很厉害,我摸不透他的实力。”蓝河犹豫了片刻,慢吞吞敲上这么一句。 “赢了你?” 蓝河这时瞅了眼千年那窗口,只见那边白棋已经投子认负,君莫笑在聊天窗口扔下一句“蓝河回见”转身出了屋。回见你妹啊!蓝河低吼着,沉着脸给春易老回了一句:“我被连降了四级……” 这回春易老震惊了:“四级?!你输了多少局啊?!” 根据千年围棋的升降级规则,10级至1级区间内的号,15局内胜率30%以下降一级,胜率10%以下则连降两级;若是到了段的级别,就要按20局为单位计算了。连降四个等级,难怪春易老不淡定了。 “三十多局吧……是小号……”蓝河无比郁闷的心情难以言状,“关键是我一局也没赢过……”蓝河哭丧着脸,没说出口的是三十多局之后,君莫笑发来一条消息说“要不友谊赛吧,看你降了这么多级蛮可怜的”。 “那对方还真是有点来头。是什么时候下的?”春易老问。 “一周前。断断续续有两三天。” “我靠一周前你怎么到今天才说?!”春易老也算哥们,为兄弟落难深感不平。 “这不只是觉得是我自己运气不好,不小心撞上哪路来的地雷,回头避着走刷回去就行。况且还是小号。” “那现在呢?”春易老看出了话里有话。 “现在不只是我自己的事了。”蓝河补上了一个满头黑线的表情,接着解释,“昨天我们和月轮社的擂台赛,输了。” 春易老停顿了半天才回话:“那个君莫笑是月轮社的?” “之前还不是,昨天就是了。”蓝河满心愤懑不甘悔恨地说。 千年围棋网上有许许多多叫做棋友会的东西,俗称帮派。是由一撮撮相互熟悉或是在同一地区的棋友组成的非正式团体。帮派间会定期或不定期地在千年网上举办各类友谊赛以切磋棋艺。围棋耗时长,比赛往往采取一对一的团体赛赛制;但也时常为了增加乐趣,采用擂台赛的形式。为了加快比赛进度,擂台赛一律下快棋,这样大约半个多小时能结束一局。这样一来,双方各五人的擂台赛,安排得强度很大也通常需要整整一个周末才能赛完。蓝溪阁输给月轮社,就是输在对方的最后一个队员上。 虽说胜负乃兵家常事,但这蓝溪阁面子却挂不住。既有帮派之别,那必然有人多人少势强势弱之分。那蓝溪阁可是响当当的一大棋友会,与月轮社那样的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这春易老本是蓝溪阁的会长,帮派参与的赛事本该他本人过问。但最近他忙于参加一个围棋高级班集火特训,便将蓝溪阁的大小事宜交代给了蓝河。这些事情本来也简单,就是组织组织比赛,招呼招呼人而已,蓝河都很熟悉。本应该顺顺利利毫无波折,可偏偏又碰上这个该死的君莫笑!该说真是机缘巧合还是自己鸿运当头呢?! 蓝河郁闷的还不止这个。他被君莫笑一人连降四级之后也不是没有动过拉他进蓝溪阁的心思。可那君莫笑无论是性情也好水平也好还是棋风也好,都让他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和他下的那三十余盘,虽说都没搞出今天这般奇葩的七七开局,却也是一局一个模样,一会儿是正统星小目布局,一会儿摆个三连星,一会儿又来个一手天元,再一会儿来个目外。就光看开局就看得人眼花缭乱,还常常冒出些莫名其妙的手法。况且那人还嘚瑟!想起这个,蓝河就一抖,觉得还是离得远点儿为妙。可没想到这没过几天,那人竟然摇身一变成了月轮社的守擂棋手,还一举灭了他们蓝溪阁数名大将。该怪自己优柔寡断错失良机吗? 蓝河正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那边春易老发来信息问:“擂台赛败给他的都有谁?” 蓝河列了所有五人的ID,那里面可有比蓝河自己更强的两三位,在千年都是7段8段的级别,已经是接近业余的顶峰了。而这些人,面对那个君莫笑,不只是败,而且是完败。 春易老看完名单也沉默了半晌,然后敲了两个字:“稍等。” 蓝河大概能猜得出春易老在做什么——查君莫笑的资料。 这件事他早也做过。 在千年,注册用户达到十余万人。只要你是付了费的正式会员,就可以轻松查看其它用户的资料信息,包括注册时间、最后一次上线时间、级别、胜率、升降级历史,还有留下的所有棋谱。千年围棋网的服务器上,存储了大量的棋谱资源。任何一场在线对弈,只要双方都落子了,即使各只有一子而一方认负,那么这样的垃圾棋谱也同样被保存下来。虽说有些资源浪费,但总是保证了不会丢失任何信息。网站负责人定期进行维护,将十年以上的棋谱线下备份了,并从线上的数据里删除。因此,线上所能查到的棋谱只限最近十年之内。 这种做法通常情况下没有什么问题,因为一般人不会想要看那么久远的东西。而且,拥有十年以上记录的ID本来就少之又少。那些稀有ID自己,倘若十多年来一直做着千年的忠实用户,那么真正有用的棋谱也通常都自行备份过了。 然而现在,问题却来了。 因为君莫笑这个ID,竟是14年前注册的。也就是说,在千年网建成之后的第二年就注册了。是相当稀奇的骨灰级用户。 可这样一个有十四年网龄的ID,留下的资料,还真不算多,但信息量却完全不小。 首先是对局量。十四年一共只有一千五百局的数量实在不能算多。仔细一看,其中大约一百六十局是最近一个月内进行的,而其它一千三百多局则全是十年前进行的——因为查不到棋谱。 其次是胜率。十四年总体的胜率是百分之七十多,但如果只看最近这一百六十来局,胜率却接近百分之百。好容易找到几场败局心里正高兴呢,点进棋谱一看,原来是超时负,而且是在并无玄机的时候超时负。想来是掉线了。 再次是级别。这ID注册的时候老老实实选了最低等级18级,然后老老实实呆在18级,一呆就是14年,直到一个月前却好像僵尸复活似的开始升级。却也升得并不快,到了现在也才15级。要是全下升降级,按那个接近完满的胜率来算,早不该是这个级别了。可这位君莫笑似乎也不在乎,和和气气与人下了许多友谊赛。如此看来,14年前这个号不升级,大约也并不是升不了,而是懒得升或不愿意升。 只是……从十年前这个已经超出视野以外的界限到近一个月内,这至少十年的漫长空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问题,无论是蓝河或是春易老,脑子里都或许有无数种猜测,却依然不能知晓真实的状况。 蓝河等了十多分钟。春易老粗粗翻了遍棋谱,回了一条消息:“很奇怪。” “是的。”蓝河应道。 “五花八门。”春易老又说,“看着不像一个人。” “可他和我对局都是接连好多场,难道每场换一个人?”蓝河说,“然后每个还都是高手?” “你怀疑这是职业棋手的公共号?” “怀疑过,但也不对。他在线的时间太长了,而且最近是围甲,职业棋手怎么有空泡千年?”蓝河说出了自己的判断。的确,如果不是时间冲突这一问题,那么这个号非常像个职业圈的公共号。 “还有更奇怪的。”春易老沉默了片刻又接着说。 “什么?”蓝河不由往屏幕前凑了凑脑袋。 “每局内也不像一个人的手法。前后棋风都好像在变。”春易老说。 “这什么呀这!”蓝河忍不住爆发了,“下联棋吗?” “若是联棋,那也配合得太天衣无缝,又好像一个人似的。”春易老回答,“你看那几局快棋。那么短的时间几个人也是没法讨论的。” “嗯……是……那这人究竟怎么回事,有人能看明白吗?”蓝河郁闷地垂下了肩膀,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立马追上一句,“差点忘了说,刚刚我看他跟人又下了一局,一手七七!不过对手棋力不高。” “哦,那局我看到棋谱了。”春易老说。 “你觉得……”蓝河试探地敲了这么三个字,补上几个省略号。他心里有一个看起来很美但哪里都好像不对的答案,他不太敢自己说出来,想听听会长的意见。 “唔……”春易老来了个长考。 “?” “……好像一个新手,基本功打得差不多了之后,主动尝试不同的流派来寻找最适合自己的。”春易老终于给出了蓝河心里期待的回答。 “同感。”蓝河说,“但这人显然不是新手。” “所以很奇怪。” “你在职业圈那边有什么门道能问问吗?现在连这人是不是职业的都不清楚。” “已经在问了。” “哦。” “有消息我会告诉你。”春易老回答,“你的小号和他有联系?” “有。”蓝河那个惨败了三十多局的小号被从6级压到10级,但还是通过了君莫笑加好友的申请。一想到那人一百六十场接近全胜的战局里尽然自己就贡献了接近五分之一,蓝河就心口那一个郁闷。他败了二十局后曾抓狂地问对方说“找谁不好为啥偏偏找我?”对方竟回了个“和高手切磋的机会难得啊,还不好好珍惜?”他很想直接拉黑了那家伙,但问题对方的确是高手啊……谁让自己技不如人? “那你要不有时间在找他下下棋,探探口风。”春易老说,“顺便问问月轮社的事。” 这是会长指派的任务了,就算不情愿也要执行。蓝河就是这样尽职尽责的个性。但在心里,他也不得不对自己承认,君莫笑这个人是高手,一个神秘莫测的高手。让人好奇,抓狂,却又不得不服。 春易老的消息第二天中午就到。 得到的答案是:这人不是职业圈内的,但或许有谁私藏了个小号大家不知道也没准。 应该不是,但也可能是。 这个答案,相当于什么也没说。 但春易老扔出这个答案之后立刻话锋一转,问:“你听说过千机死活吗?” “千机死活?那是什么?”蓝河瞪大了眼睛。 “大概十多年前流传在网络上的一套死活题集锦。”春易老说。 您老十多年前是个中学生了,可我还在背九九乘法表呢。蓝河心里默默吐槽,手指却简单敲了句:“没听说过,很出名?” “难度很大,里面有好些题就连职业棋手也解不出来。” “真的假的?!” “据说是。每个题的特点都是变化极多,大概就因为这个叫做‘千机’。” 蓝河随手点开百度搜索输入了“千机死活”四个字,跳出来的却是满屏叫作全职高手的网文和同人。那“千机”和“死活”两字被拆开了,千机后面总跟个伞字。“千机伞?”蓝河嘀咕了一句,“这什么呀这!”他哗哗翻了几页也不见尽头,便切回QQ,问:“你那儿有吗?发我一份。百度搜不着。” “那么远古的东西我也没有啊。当年只是听说过,那时我水平不够,也没去找来看。后来这东西不知怎么就好像失传了一样。” 我靠原来搞了半天你也没见过真的啊!蓝河默默把会长鄙视了一下,抬手接着敲:“说得好像武林秘笈似的。那谁跟你说的?问问他还留没留着?” “已经托他去找了,找到了发给你。”春易老的行事依旧滴水不漏。 “那就期待秘笈还没丢了。”蓝河刚打完这句话,忽然回过神来,一时便愣住了,忙追上一句,“不过这个千机死活,和君莫笑有什么关系?” 否则怎么突然扯到这个神秘题集了呢?还又冒出了“十多年前”这个关键字! 果然! 春易老不出意料却又完全出乎意料地回了一句:“千机死活的作者,就叫君莫笑。” -TBC- ------- ------- 之四·业六 周六上午九点一向是棋室的冷清时光。兴欣棋室也不例外。 大周末的早晨,没人会起个大早专程跑到棋室去下棋,再骨灰的棋痴也不会疯狂至此。况且这个周六更加特殊,因为围甲联赛第五轮是H市嘉世主场对阵G市蓝雨,比赛将于九点半正式开始。在这个网络发达的时代,棋迷们只需要从被窝里钻出来,打开电脑,登上千年围棋的客户端,就可以轻松欣赏到整个赛程。 作为资深嘉世粉,兴欣棋室的老板娘陈果自然不会忘掉这件事。她九点十五便洗漱完毕,让当周末早班的小丁跑对街买了份豆浆小笼包子,拎着走进电脑室,往自己的专用电脑前一坐,按下电源开关,啜着豆浆一口一个包子,等着屏幕亮起来。电脑桌面上最醒目的就是一个浅蓝色的“千年围棋”图标。陈果轻点鼠标,迫不及待地登陆了她的账号,ID名“逐烟霞”。 只见大厅里已经极其热闹。当天在全国若干不同城市同时进行的十余场对局已经提前建好房间,清晰地标注好对局双方棋手的大号和段位。无数ID在公共聊天频道里疯狂刷屏,七成以上都在讨包——意思就是请求富豪们施舍点弈币(也就是千年网上的硬通货)来给比赛下注。 陈果没有在大厅闲逛,目光毫不犹豫地盯准了嘉世队四名棋手参与的四场对局: 孙翔(H市嘉世)vs 喻文州(G市蓝雨); 刘皓(H市嘉世)vs 黄少天(G市蓝雨); 苏沐橙(H市嘉世)vs 宋晓(G市蓝雨); 申建(H市嘉世)vs 于锋(G市蓝雨); 围甲联赛的赛制规定,每队四名参赛队员,每场比赛临场设主将一名,其余三名选手中设一名进行快棋赛。这上面的四局里,孙翔对阵喻文州的便是主将赛,申建对阵于锋的便是快棋赛。 陈果哗哗就把那四场对局的房间全点开了,然后一头先钻进苏沐橙所在的那场。进到房间里之后,能看见右上角显示出两名棋手的照片。左边的苏沐橙直直的长发落肩头,一张绝对算是大美女的脸上带着那从未见抹掉过的微笑。陈果毫不犹豫就点了“送鲜花”的按钮,为自己的偶像毫不心疼地花掉了几万弈币;接着又打开押分的页面,更是毫不犹豫地一口气往苏沐橙身上砸了五十万弈币。最后一个包子入口,手里的豆浆仰头一饮而尽,她便兴奋不已地等着棋局开始。 其它那三场,她虽不先押分,却也是期待的。毕竟作为嘉世的粉丝,她内心当然希望每场都能胜。但希望只是希望,希望可不能变成脑残。或者换句话说,要脑残也只能在心中最大偶像身上脑残。其它那几局,还是先观观战,看看局势再说。 根据千年围棋网的押分规则,每局有四次押分机会,分别在一到四四个区间里。一区间为1-50手,二区间51-80手,三区间81-100手,四区间101-120手;每区间内单算赔率,比赛结束后一次结算。陈果是个谨慎的人,押分的时候并不随意冒险,即使兴致勃勃从一区间一路押到四区间也只花掉了半数家当,这样即使全输了也不至倾家荡产。 到了快十一点的时候,一个慵懒的声音在她身后冷不丁响起:“押分呢?”她被吓了一大跳,怒吼吼地扭过头看见一张无精打采的苍白而略虚胖的脸。 “你是鬼吗叶修!走路怎么没有声音?!吓我半死!”陈果吼道。 叶修很无辜地一低头,说了两字:“拖鞋。” 陈果这也低头一看,只见叶修那脚上穿得是一双粉红色的绒布拖鞋。那不是普通的拖鞋。那是真正的“拖”鞋——具有拖地效果的鞋。鞋底是软软的挺厚一层,吸尘吸湿,还有触须状小绒条儿像草履虫纤毛一般朝四面伸展开,扩大了有效拖地面积。那双鞋,陈果记得自己似乎是哪年逛街时觉得新鲜买了几双回来,其它的已经用旧了丢了,这剩了一双大号的没有用就扔在储物间里——也就是叶修现在睡觉的地方。没想到这家伙竟然就拿来穿了! “你……”陈果都无语了,“连拖鞋都没有吗?” “有啊。但这不天冷了吗?” “哦。”原来这家伙把这鞋当冬天的保暖拖鞋来穿了吗?陈果一脸黑线,接着说,“你就不觉得这颜色……” “我找了找,可是没找到其它颜色。也只能将就了。”叶修一脸无所谓,语气平淡得要死,但却好像颜色不对全是老板娘的错。 陈果那时真想一把掐死他,可那人却探过头瞄了眼她屏幕上那局棋,随即便张口说:“哦,孙翔对喻文州啊。黑不行了,盘面现在九目,收官白棋有优势。最后黑输半目吧。” 陈果瞪大了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么快!他才看了一眼啊!才一眼!那才没几秒钟!那么短时间就能直接算出目数来?!这是什么样的计算力啊! 她刚想开口问怎么算的,叶修却又瞅了眼屏幕,嘿嘿冷笑一声,说:“你押了黑?要输大了吧?就算纯粹赌运气我也会赌喻文州赢的。孙翔,现在还没有能够对付他的经验……还有心态。” 这话陈果一听就火,方才瞬间涌起的膜拜之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可是嘉世的万年铁杆粉丝,就算崇拜的叶秋大神退出了嘉世宣布休赛一年从棋迷眼中突然消失了,这嘉世新引进的年轻棋手孙翔却是棋坛里一颗璀璨新星,是要顶替叶秋的主将位置、意图撑起全队的中流砥柱!你倒是瞧不起人?说他赢不过喻文州?那不就等同于说嘉世赢不过蓝雨吗?以为棋力稍稍高一些就有本事目中无人了吗?不过是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半吊子业6罢了! 半吊子业6——这就是陈果对她新雇了一个月的员工形成的判断。 这人姓叶名修,27岁,没有工作,没有学历,没有高中毕业证,甚至没有行李箱。来找工作的时候只有一个破背包,面庞苍白,情绪有些消沉的模样。问之前干过什么。说下棋。问还干过什么。说主要还是下棋,但曾经经常混棋馆,知道主要有些什么活儿;卖点茶水卖点烟洗洗棋子什么的,轻松上手没问题;虽然不想花太大力气,但偶尔教教围棋课或做做陪练也是行的。 “哦?你业几?”陈果有了点兴趣,开口就问。 “我……业5。”对方一瞬间的迟疑没有逃过陈果的眼睛。 “有证书吗?”这是例行公事。 “呃,有……过。但是丢了。”对方无辜地眨眨眼睛。 “丢了?就是没有?”陈果眉头一皱,“那不行!” “那破纸一张,谁好好收着啊。我棋力肯定有业5,你找些人来试试不就知道了?” “那也不行!没有证书肯定不行!我这儿带的少年班,那一个个家长都是要求有业余段位证书的老师授课的。你来一个无证上岗,就算你是职业九段我也没法对家长交代。你不要脸我这棋室还要名声呢。” 那人无奈地笑笑,说:“那我不教课了,就普通的值班。工资少点没关系,你这儿说能管住就行了。要有些不拘泥形式的客人想要陪练,我偶尔也能帮帮忙的。” 陈果本来对他的帮帮忙嗤之以鼻,后来和他下了盘一败涂地之后想法却有些动摇了。真找了几个棋力高的熟客和他赛了几盘,才发现他果然并没有说谎。业5的棋力那是真有,可能比业5还强不少。可业5之上是怎么回事呢?显然不可能是职业的,因为全国职业棋手就那么多,网上一查名单全有了。眼前这人的棋力好像的确很高,却偏偏沦落到要到棋室打杂工,难不成他就属于想挤进职业圈却没能进去的那一些吗?作为职业棋手是无望了,但多年专攻围棋又荒疏了其它学业,以致一事无成落魄至此。 “喂,我说你是不是不止业5啊?”陈果终于有天忍不住问了。这个推测竟让她不由心生同情。 “哦?你总算看出来啦?”叶修好不脸红地答。 “切——!那你就是业6了?是想当职业棋手却技不如人被人挤下来了吧?上不了初段只能拿个业6吧?”陈果见他那给脸不要脸的态度,就痛痛快快地狠狠损了他几句。 谁料他也不生气,只是微微笑了笑,说:“业6,棋力也比你高啊。” “高什么高?你棋力再高,我也是你老板!要时刻记住!”陈果怒气冲冲甩下这句转身就走。 这什么人啊?没皮没脸的!简直没救了! 现在,这个半吊子的自以为是的业余6段竟然大言不惭地对嘉世的主将妄加评判!旧账和新账一起算,一连串冒着火花的愤怒词句在陈果脑中穿行而过。她正想挑出一些整理成杀伤力强的弹药朝面前这人脸上喷去,可对方却又抢先一步,说:“苏沐橙那局怎样了,切过去看一眼。” 这句话说得很轻,陈果听起来却很响亮。她愣了一下,方才的愤怒竟也像之前的膜拜一样立马烟消云散。她睨了叶修一眼,心想着:咦?这家伙竟然也欣赏苏沐橙啊?看来没有那么糟糕吧。心里好感度顿时刷了新,一面不满地嘀咕着“本来就想切过去看的,还不是你来捣乱”,一面转过身去操纵鼠标切到了苏沐橙对阵宋晓的那局。 “唔,还不错。”叶修微微笑着点点头,好像很满意的样子。 陈果瞪他一眼,心想你这一副自以为是的态度究竟算啥?!嘴里却说:“你也喜欢苏沐橙?” “她的棋,不错。”是叶修的回答,停了两秒又接上一句,“你押了她?” 陈果脑残粉模式已经开启,顾不上去批判叶修的专家派头,昂首挺胸大声说:“当然!苏沐橙是我最最最崇拜的棋手,无论她是输是赢我也都会押她的!” “呵呵。”叶修脸上露出一丝少见的温和,跟一句,“我也是。” 这简简单单三个字的爆炸性效果是说话者本人根本无法预见的。陈果顿时仿佛他乡遇故知一般,两眼闪闪发起光来。 “诶诶?!你也是苏沐橙的粉丝吗?我觉得她可~棒了!一个女棋手,在那么多男棋手面前能够独当一面,可厉害了不是?!而且人还长得那么漂亮!又漂亮又优雅又会下棋……”她滔滔不绝说了一串,看见叶修在一旁笑着不说话,忽然觉得不对。脑筋这么一拐弯,立刻拉长了脸,凶巴巴地瞪向她那员工,恶声恶语地问,“喂,你不会就是看上人家漂亮了吧?!太猥琐了你!” “喂喂,别乱说啊。我是说她的棋不错。”叶修出于本能地抬起两手,退后了半步,“你有空跟我较劲,还不如好好看你偶像的比赛吧,都终盘了。” 陈果又瞪他一眼,却没有再争论。因为他说得倒是不错,重要的是偶像棋手和偶像棋队的比赛。跟这个半吊子人渣吵架,以后有的是空。她于是低低哼了一声,把视线移回千年客户端。 恰恰就在那时,屏幕中央蹦出了一只神态鄙夷的黑猫。那是千年围棋网的吉祥物之一。它抬着下巴,一耸肩,两只前爪一摊,一个大大的文字框里写着: ‘喵呜~!您所关注的对局 孙翔(黑)vs 喻文州(白)已经结束,白半目胜!您在此局中损失弈币二十四万。感谢您的参与!’ “我靠!”陈果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她赔钱了。嘉世主将赛输了。这些都不够她郁闷的。最让她郁闷的是竟然真是那混蛋说的黑输半目! “都是你乌鸦嘴!”陈果扭头怒气满面对着叶修嚷道。 叶修哭笑不得,说:“只是算了遍目数就成乌鸦嘴了?老板你讲点道理行不行啊?不就是输了二十四万吗?苏沐橙那局你押了多少?赢回来不就行了吗?” 陈果鼓着脸,自知没理,声音也小了一半,说:“一共押了一百二十万。你看苏沐橙那局能赢吧?”她不自觉地用期待和信任的目光望着叶修,希望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你不是才说,不论输赢都押她吗?那么输了赢了又有什么关系?”叶修反问。 “我……”陈果一时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因为这家伙说得没错啊!太有道理了啊!可问题是——,“可我这局里输的钱呢?被你乌鸦嘴说没了!你说怎么办,赔给我吗?” 她其实就那么随口一说发发脾气,压根儿没当真来着。没想到对方竟认真地点点头,极度豪爽地说:“不就二十四万吗?我赔给你。”说完就往陈果身旁的那台电脑前一坐,火速开了机。 “呃……我也没那么介意。”轮到陈果不好意思了。 “没事没事。那场你押输了,可我押赢了呀。我们俩雇佣关系一场,雇主落难,职员接济一把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叶修一面啰嗦着,一面登陆了千年的界面。 陈果马着脸,心想这家伙为啥总能把话说得这么难听,转念却又是一愣:“你啥时候押分了?你几点才起来的啊?” “昨晚就押了啊。围甲的比赛房间都是提前一天晚上就建好的啊,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但你连比赛都不看就瞎押,那纯粹赌博吧?” “押分本来就是赌博啊。”叶修头也不回,在键盘边上敲着手指头,等着的连接服务器,“不赌博你押分干嘛?” “至少看看战况啊,看看那边优势大一些,下注胜算也大些啊。”其实这还用解释吗?所有的人不都这么干吗? 叶修听了却缓缓转过头来,神色严肃地看了她两眼,然后开口:“可是,你确定你……能看懂吗?” 陈果想要踢凳子揍人了!捏起了拳头却出不了手!为什么?因为事实摆在那里啊!她大早爬起来兴致勃勃看比赛听讲解押注,输了二十四万。可人家,睡前扔一笔钱完了下线,舒舒服服睡到大中午,起来了收钱。收了多少钱呢? 一看那边登上了线,屏幕中央立马跳出一只卖萌的小白猫,笑眯眯地两个爪子往前一搭,巨大的文字框里写着: ‘喵呜呜呜~~~!您所关注的对局 孙翔(黑)vs 喻文州(白)已经结束,白半目胜!您在此局中获得弈币七百四十万。感谢您的参与!’ 七百四十万!陈果下巴颏儿都要掉下来了。 “你押了多少?”她问。 “两百万吧。看了一区间的赔率不错。”叶修满意地点点头,把那个消息关掉后,又把嘉世对蓝雨的几场比赛窗口切出来看了看,问道,“老板您是全押了嘉世?” “是。”陈果没好气地回答,除了这场主将赛,之前的快棋赛也已经输了。 “哦,那你已经赔了两场了。苏沐橙那场比较乐观,另外一场嘛,我看你也赔定了。” 这又来乌鸦嘴?!陈果都无力还击了,对方却接着说:“你看看这三场你一共赔进去多少,我都转给你。” 你还真把自己当大款了这是啊?!陈果翻了个白眼语气平淡地答道:“大概八十万吧。” “好。那就转给你一百万吧,零头就不用找了。” “……”为什么突然雇佣关系好像颠倒了一样? “你在几号服务器?ID呢?”千年转弈币只有双方都在线且在同一服务器下才可以进行。 “四号高手房。逐烟霞。” “等等啊,马上过去。”叶修忙着切换了个服务器,在查找用户那里输了几个字,朝着陈果一挥手说,“是这几个字么?” 陈果脖子一伸过去,差点儿气歪了鼻子。只见叶修敲出的仨字分明是“猪眼瞎”! “混蛋啊你故意的吧?!” “咦,搜狗默认啊。”叶修很无辜,“你也没说清是哪三个字。” “追逐的逐,烟雨的烟,霞光的霞。”陈果强忍怒气解释了一遍。算了,谁让自己现在是要拿人家的呢? “追逐的逐,”叶修口中喃喃重复着,“香烟的烟,瞎逛的瞎——那不就是瞎眼的瞎吗?”他抬起头。 “你才瞎眼!霞光!晚霞!你是文盲吗?” “哦。听起来很像而已。”叶修照旧平静得要死,双手又敲了几下键盘,便说,“好了。请查收。” 陈果这边的电脑屏幕上已经跳出了一条新消息,点开一看,写着:‘您已经收到来自君莫笑的弈币一百万。请点击确认接收。’ “原来你叫君莫笑啊。从来没听说过。”陈果一边接收着高额巨款一边随意地评论着。她是个老棋迷,棋力虽然一直上不去,棋瘾却一直不小,每天都要在千年泡上几个小时,那些有名的ID基本都知道。 “这个号很久没用过了。”叶修说。 “多久?” “十多年了吧。” “十多年?这号是十多年前的老号?”考虑到叶修的年龄,陈果虽不是特别意外,却也还是感慨了一把。毕竟在千年很多人大号小号一大把,频频换号的也多得是。一个十多年历史的老号,都废弃十年了竟还再重新启用,在陈果这个外表看起来粗暴内心其实格外细腻的姑娘眼里看来……或多或少有那么些许罗曼蒂克。 “加个好友吧。”陈果对叶修说着,同时扔了个好友申请出去,当然顺手就把君莫笑的档案拉了出来。这不看不知道,一看还真是吓一跳。吓到陈果的还不是胜负记录什么的,而是财富!难怪那家伙眼皮都不眨甩了一百万给她,原来他的账户下竟然有两亿多的弈币!那亮闪闪的一串数字简直真是要瞎了陈果的眼睛。 “我靠你土豪啊!!” 这千年的弈币,说好挣也好挣,说难挣也难挣。主要就那么几个渠道:一是下棋,胜一局有三千奖励,这个要看本事还要有毅力;二是押分,这就得看你有多少本金,还有多少运气;三是乞讨,就是没皮没脸到聊天频道找人要,或是等着哪位慈善家哪天高兴了来发个红包,这来源不稳定;四是靠朋友接济,就好比陈果现在这样的;五就是上淘宝花钱买去。这弈币的用途,主要是可以用于主动申请对局啦、增加形势判断次数啦、增加与千年AI每日对局的次数啦,也还可以购买个性图标或个性签名什么的。大多数棋迷只要够用也不会刻意去屯这个东西。 而叶修,三次元里看起来简直穷困潦倒得像个乞丐,按陈果看来一定不会是淘宝买弈币的类型。那接下来呢?稳固的来源只能头两条,要么你是下棋高手,要么你是押分高手。陈果瞥了眼君莫笑的级别,15级,对局总数一千六百多,总胜率百分之七十四点六。陈果在脑中飞快地按着计算器,估计出了纯粹从赢棋里得来的弈币也不过三四百万,离那个两亿差得远了。那这家伙全是靠押分转来的吗?都像今天似的,一下子翻好几倍? “喂,我说。你怎么搞来这么多弈币的?都靠赌的么?”陈果斜眼盯着他,有点不甘心地又加了一句,“还是说……这号是你盗来的?” “啊?”不想叶修愣了一下,竟回答说,“这号原来的确不是我的。我拿来用之前,应该就有个八千万左右吧,所以我的贡献只有一亿四五千万左右。” “押分押出了一亿多?!” “不是啊,主要靠赢棋。” “胡说!不可能!”陈果一口否定。 “怎么不可能?”叶修反问。 “我看了你的对局记录,这号最近一个月才开始用的。你下了也没超过两百盘,就算赢得很多,那也才六十万。那还不够塞牙缝的呢。” “你没看我是怎么赢的吗?”叶修问。 “怎么赢的?”陈果疑惑了,“还分怎么赢的?” “呵呵。”叶修笑来,“好好去读读千年的弈币奖励规则吧。实在找不着,就搜一下‘胜负师挑战’这个关键词。掌握了这个,发家致富轻而易举啊。”说着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你慢慢看,我先去抽支烟。” 叶修走出门后,留下陈果一个人对着百度搜索出来的结果两眼发直。 那个所谓胜负师挑战,原来是个对连胜记录的挑战。挑战分四个等级,三十连胜,五十连胜,七十连胜和一百连胜。用户支付任意数额的弈币参加此挑战,自愿选择等级,完成挑战任务后,系统根据等级返还用户一定倍数的弈币;三十连胜的是十倍,五十连胜的是三十倍,七十连胜的是六十倍,而一百连胜的则是一百倍。一眼望去,回报极高。 但高回报必然是伴随着高风险啊,这简单的道理陈果怎么可能不知道?仔细一看那挑战细则,具体是这么定的:挑战开始时自动扣除弈币,系统自动帮助挑战者向在线棋友发出对弈邀请,对手的选择只限于高于申请者级数的棋友,在此基础上完全随机并无视等级(当然不包括P字段职业账号);对局先后手一律由系统自动猜先,无让子,快慢棋由对弈双方协商选择;对方一旦接受对局则此局自动成为挑战的一局;用户自己申请的对局或其他棋友邀请的对局不列入挑战局数范围内;挑战局数未完成而出负局时,挑战自动终止,挑战者支出的入场费分文收不回来,而且挑战内容中所有的胜局也没有通常的三千弈币奖励。简单地说,就是只要失败了便血本无归。 这个挑战规则,陈果隐约觉得自己是见过的,但它是在太坑爹。越级的对局谁敢说能一赢到底?就算是棋力很高的高手找了个18级的马甲号来这么玩,三十局内也几乎一定是会遇上实力相当的对手。再况且,还有天灾人祸呢,你不小心网络抽风掉线了算你超时负也是负。这东算算西算算风险实在太大,还不如规规矩矩地正常升降级。所以这个美丽而遥不可及的挑战奖励,一般人是完全不会想去碰的。可这叶修,靠这赚了一亿多——虽说的确他原本就有八千万的家底,可以直接下一个大注;但真有胆量赌个巨额的,那还真是不把众9段放在眼里的轻狂家伙啊。唉,可惜只是个业6啊。陈果心下叹息道,不禁又替自己这个新职员惋惜起来。 苏沐橙终于是赢了,刘皓终于是输了。和叶修预测的一样。陈果替偶像欢欣了一阵,又替嘉世郁闷了一把,暂时退了千年客户端,转而进了千年论坛。 逛论坛也是她每日的必修课。看些新闻,寻些八卦,读些棋理,算些死活,千年论坛里应有尽有。她移步求助区,看见闪亮亮一条置顶帖子标题如是写着: ‘【求助!】求十多年前网络流传的传奇死活集锦《千机死活》电子版!重谢!’ 咦?这是什么?陈果对于传奇的东西总是难免好奇的。点开一看,只见满屏的“这是什么”混杂着一些“同求”,还有个别试图向不明真相的大众解释这个传奇当年曾经掀起的一阵旋风。陈果一个帖子一个帖子往下翻,越读越感兴趣起来。 她正看得起兴,在外头抽完两支烟的叶修已经很自觉地蹓跶到马路对面买了午饭回来,进楼给前台小丁一份,又站在电脑室门口招呼陈果说可以吃饭了。可陈果哪有心思吃饭,伸手狠命挥了两下,喊:“急什么急啊!先过来看看这个!” “马上。”叶修把饭盒往外头桌上一撂,不紧不慢地进了电脑室,“看什么?” “这个!”陈果侧开身子让叶修看那帖子的标题,“这个什么千机死活,十几年前的东西,你听说过吗?”自从看到了叶修那个十多年历史的土豪ID,陈果顿时有一种叶修对十多年前的事情无所不知的错觉——或许也不是错觉。 答案竟然比她期盼得还要美满。 “哦,这个啊?我有。”叶修微微一笑。 “咦?你有啊?!在哪在哪?”陈果激动了。 “在一个U盘里。” “U盘在哪儿?快去拿来!”陈果都从椅子上站起来了,恨不得替叶修跑一趟。 “不在这里。” “那在哪儿?” “在一个朋友那里。” “那你朋友在哪?快去找他拿啊!要不找他传过来!”陈果有点着急了。 “呃……”叶修瞥了眼已经被最小化了的千年客户端窗口,说,“现在找不方便啊。这轮围甲不才刚结束吗,现场还没散呢吧?” “哦哦哦,你的朋友今天去现场了啊?热情真高啊。”陈果感慨道。 “啊,是啊。所以现在肯定还没回去呢。”叶修一摊手。 “那你记得联系联系啊,快点儿拿来啊。我想快点儿看看那个被吹得那么玄乎的死活集锦是怎么回事呢。论坛上还说,就连叶秋大神都不能完全解出来呢。”陈果眉飞色舞。 “呵呵。”叶修淡淡一笑,说,“叶秋也不是什么全能的大神嘛。这世上应该还有很多比他资质高的人才,只是因为不可测的原因就被埋没掉了。” 陈果有些愣愣地看着他,心想这人偶尔竟然也会像模像样地伤春悲秋啊,只不过其中的意思…….是不是哪里不对? “你是说你自己吗?”陈果皱起眉头问。 “当然不是!”叶修眉毛一扬,“我这样的高手,怎么可能被埋没掉呢?” “吃饭吧!”陈果转身就走,心下暗道:这人真是没救了! ------- ------- 之五·旧友 “找你的。”兴欣围棋电话叮铃直响后,前台值班的小陈朝叶修喊了一嗓子。 叶修接过话筒“喂”了一下,耳边传来轻快的声音,说:“我去找你?” “你传一份给我不就行了?” “唔,我赢了棋你也不请我吃饭?” “那我去找你吧。” “可我还想看看你的新环境呢。” “就一普通棋室。” “那正好啊,还可以下盘棋。好久没和你下了。” “那你过来也行。想吃什么?” “你挑吧。我半小时到。” “嗯,我去跟老板说一声。” “好的,一会儿见。” “一会儿见。” 叶修说要出去和朋友吃晚饭的时候,陈果稍稍有点儿意外。一想大概就是送死活题来的,便豪爽地一挥手,说去吧去吧,你成天窝在房子里也不是回事儿。 叶修又说,晚点可能带朋友回来参观参观,顺便下盘棋,不知道方不方便。 陈果说没事,不算你们钱。 叶修说可能下的时间比较长,要是太晚了他会负责收拾好,送人走后锁好门。 陈果说知道啦,你只要别忘了那个千机死活。 叶修笑笑说忘不了。 等叶修出了门,前台小陈神秘兮兮地说那打电话来的是个姑娘,陈果才愈发有些诧异了。 叶修会和朋友一起吃饭,听起来就像个怪事儿。 叶修一起吃饭的朋友是个姑娘,听起来就更加像个怪事儿。 叶修和他的朋友姑娘吃一顿饭就吃了三个小时,这听起来就简直奇怪得不得了了。 陈果送走了最后一波客人,一面把窗帘放下,一面自我反省着——这一个月竟然完全没看出来那邋遢家伙像是有女朋友的样子啊。 她本来打算回屋看会儿电视剧就歇歇睡觉了,现在好奇心却被撩了起来。 等人回来吧,陈果这么对自己说,为了尽快看到千机死活。她心里清楚,那只是个避免让自己显得过于八卦的美好借口。 她在靠窗的座位一直等到了九点半,才看见街对面路灯下走过来两个人。 叶修她是认出来了,旁边的姑娘穿着棉外套,带毛边的帽子立起来包住了头。街灯的光线不亮,距离也远,她看不清。只见两人一边说着话,很要好的样子,一边穿马路而来。棋室大门的锁孔里咔嗒一响的时候,陈果做贼心虚地假装埋头看书。稍停了片刻后把头一抬,准备好的客套台词正要出口,手里的书却差点儿没砸到地上去。 那个和叶修一起进来的姑娘已经把帽子拨到了脑后,单手摘下副大墨镜来,一脸笑盈盈的,先看了看她,又侧头看了看叶修,显而易见的“给介绍介绍”的表情。 叶修超陈果的方向抬了抬胳膊肘,说:“这位是陈果,我现在的老板。”又面朝陈果,“这位是——” “苏沐橙!”陈果噔的站起来,手里的书这回确实砸地上了。她顾不得捡了,两步冲上去,双手早就伸了出来。 对方笑眯眯地握住,说了句:“叶修拜托你照顾了。” 陈果心里那个激动啊!这可是苏沐橙在拜托她照顾人哪!哪怕照顾的是叶修! “呵呵,没什么。应该的。”说出来自己都觉得傻,凭啥她应该照顾这个气死人的家伙啊?可此时心中五味杂陈,为什么这个气死人的家伙的朋友竟然会是苏沐橙啊?! 陈果的脑子来不及也顾不上去琢磨这里的因由了,因为苏沐橙开口说:“可以参观一下吗?” “当然当然!我领你!”陈果欣喜若狂地带路,从大厅到包间,从中式棋室到日式棋室,从普通到VIP,从禁烟区到吸烟区。苏沐橙一路左看看右看看,笑眯眯地时不时点点都说环境真不错。叶修两手插着裤袋啥也不说地跟在后头。 等到终于参观完了(陈果多么希望她的棋室里有个无尽回廊,可以让这段旅程永不终止),苏沐橙又笑眯眯地问:“我和他在这儿下一盘,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怎么可能介意!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你想在哪儿?刚才那边的VIP——” “就这儿吧。”苏沐橙抬手指了指眼前吸烟室的标志。 “这儿?”陈果一愣,心里疙瘩了一下。 “嗯,这儿挺好。他抽烟。”苏沐橙说。 “哦,好。”陈果嘴上答不出别的话来,心里那个郁闷啊。究竟为什么她心目中最崇拜的偶像会和这个半吊子的家伙认识啊?更要命的是究竟为什么她最崇拜的偶像还对这个半吊子如此关照?!她几乎是怨念地瞪了叶修一眼。 只见叶修点头说着挺好,走进屋子打开灯,从橱柜里取出棋盘棋盒往桌上一摆,转身又去拿烟灰缸。 “帮我也拿一个。”苏沐橙冲他后背说道。 陈果傻眼了。这不可能!一定是听错了!苏沐橙绝对没有让谁帮她也拿一个烟灰缸! 可叶修“嗯”了一声,很快就端了两个烟灰缸回来,在桌子两侧棋盘对角各摆上一个,然后坐下,抖了支烟出来迫不及待地就点上了。 苏沐橙跟着也坐下,伸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个牛皮纸袋,拎在半空晃了晃,问陈果道:“不介意吧?” 咦?什么?陈果定睛一看,原来是个瓜子的包装,顿时内心泪流成海,连忙点着头说:“不介意不介意怎么可能介意呢?”嗑瓜子,那可是比抽烟好得多了。 要是换做别人,揣着包瓜子坐到棋盘前,一边嗑一边下棋,那陈果一定是会给轰出去的。那不是不遵守棋室不允许吃东西的规定,简直就是对围棋无理嘛!可现在这是苏沐橙啊! 只见她歪着脑袋,左手娴熟地抓起几颗瓜子往嘴里塞,右手揭开棋盒,向对面的人问:“怎么下?” 叶修说:“随便下下吧,不用读秒了。” “让我两子吧。”苏沐橙把瓜子壳儿倒进烟灰缸里。 “开玩笑。让你两瓜子还差不多。”叶修抓了一把棋子放在棋盘上,说,“猜吧。” 陈果站在一旁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很多余。那两人一个抽烟一个嗑瓜子的都悠闲得很,只有她傻傻站在旁边不知道干啥。 苏沐橙抬起天使一般的脸笑盈盈地对她说:“坐着看吗?” “啊,当然。”陈果忙转身要去搬凳子。 “老板你不是怕烟味?”叶修问。 陈果断定他是故意的,真想一把抡起凳子砸过去,嘴上却只能说:“我把排风扇打开就好。” 那盘棋从始至终陈果都没有真正潜下心来看进去。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充斥着她已经涨得发疼得脑袋。一是这偶像就在面前恨不得替她做各种事情,但实在找不到什么好做的,只好自作主张去给两人沏了壶茶,时不时地给添点水。二是想不通这叶修和这苏沐橙是什么关系,是怎么认识的,怎么会这么熟而且关系很好的样子。她暗暗替苏沐橙觉得满心可惜,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简直是在嫉妒。三是这两人嘴上说随便下下,下起来可不随便,两人时不时地就来个长考,一不小心已经下了一个半小时了。这陈果并不是块能熬夜的料,到了此时已经扛不住生物钟的抗议,开始眼皮打架了。 直到苏沐橙把手中一颗棋子放回棋盒里,伸了懒腰说“又输了”的时候,她才猛然惊醒过来。 “什么?输了?”陈果难以置信。 “嗯。输了。”苏沐橙认真地点点头,脸上依然是那副笑盈盈的表情,好像理所当然,一点儿也不气恼。 “他赢了你?”陈果拒绝相信。这不可能! “是啊。想要赢他实在太难了。”苏沐橙耸耸肩。 这不对!这完全不对!一定是在开玩笑的!陈果左右摇着脑袋,坚决地说:“你是职业六段啊!你要是赢不了他,那他该是多少段?!” “九段哪。”苏沐橙睁着两只大眼睛看着她。 这已经超出了陈果的心理预期了。大脑中有某个声音劝她自己还是尽快面对现实吧,内心中某个曾经浮现好几次但被她强行压下去的猜想此时傲然抬头。 ——这不可能! “不过你不认识他也正常。”苏沐橙接着转向叶修说,“都怪你自己,不肯露面还不让人拍照的。大家对你的印象估计就是个卡通小人了。” 包括千年在内的任何围棋网络在直播棋赛的时候都会贴出对弈双方的照片,只有一个人除外。那人总是以一个千篇一律的卡通小人形态出现。 那人,就是叶秋。 陈果张开的嘴合不上了。 这绝对不可能!她都想喊出来了。 这绝对是个梦!她恨不得伸手拍自己一巴掌看看能不能醒过来。这分明是那种一开始看起来好像是美梦,到了最后才发现实在太可怕了的噩梦!苏沐橙来兴欣了,和她握了手,说了话,参观了一番,还下了盘棋。可最后苏沐橙却告诉她那个在她这里干杂活儿的气死人的家伙其实是叶秋! “有点晚了,我该回去了。”苏沐橙起身。 陈果点点头。 “我先送她回去,这里等我回来收拾。”叶修跟着起身。 陈果又点点头。 “谢谢你,老板。今天很开心。”苏沐橙对她说。 陈果还是点点头。 “好了老板,你快去睡吧。我看你已经快要困傻了。”叶修说。 陈果条件反射地继续点头,反应过来时那两人已经走到了楼梯口。 苏沐橙回头冲她挥了挥手,她也条件反射地挥了挥手。 等到那两人已经出门好久了,她才恍然回过神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眼前那盘棋,黑黑白白的一片赫然映入眼帘,鲜明得让人心跳。棋盘两边两个烟灰缸,一个塞满了烟头,一个铺满了瓜子壳,简直相映成趣。她张开了许久的嘴终于合上了。 老天,摆在她面前的可是叶秋和苏沐橙的一场对局啊! 这盘棋她可舍不得收走,叶修(还是叶秋?)刚才也说先不用收。可她又不能把这盘棋就这么一动不动在这里摆下去。但她深刻地感觉到自己非得做点儿什么不可。于是她默默地取出手机,给这局面前后左右仔细找了十余张照片,然后默默把那两个烟灰缸取走,倒掉,用水洗净,又把桌面擦了一遍。 这棋盘和棋子明天就收起来,锁到柜子里珍藏起来,谁也不许再用了。陈果心里这么想着。 也就在那一瞬间,陈果才猛然想起来,自己竟然忘了要签名了。 而至于千机死活什么的,她早已经完全甩在脑后了。 ------- ------- 之五点五·插曲 20XX年XX月XX日晚七点至十点,千年围棋网遭遇了数年一遇的网络瘫痪事件。 起因是有周泽楷挂着他那响当当的大号“一枪穿云”,跑到千年网二号高手房去和近期冒出来的传奇ID“君莫笑”下棋去了。 一边是近两年频频夺冠号称当今棋坛第一人之的耀眼明星高帅富,一边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打遍千年无敌手棋风诡谲变幻莫测的神秘高人,关注度都是爆了棚的。一时间,大小论坛QQ群消息疯传,无数ID蜂拥上线,把整个二号高手房挤爆了。千年网站的技术支持梯队连忙后台调度,在其余几个服务器分开了房间对这局突如其来的对弈进行临时转播,对人员进行分流,总算是把这两三个小时捱了过去。 晚十点四十五,一切终于复归平静。 千年网站的两位创建者在对员工一番慰劳之后,各自打开了QQ私聊窗口,进行了以下这番对话: ——累死了…… ——同。 ——被小周害死了…… ——+MAX! ——他为啥非要拿着大号去啊?不能低调点吗? ——人家单纯…… ——单纯害死人啊!他要是这一盘不死心怎么办?明天后天什么的每天都来一盘我们就要疯了! ——都输了怎么可能死心…… ——我就是这个意思啊[表情:黑线]…… ——如果有点准备还好,就怕像今天一样突然。 ——如果真要再来几盘,我们干脆做成网赛得了,直接多个服务器分流吧。 ——我正想说……她是不是也看了? ——难怪小周会输。 ——噗!(这是多么深沉而苦逼的爱啊…… ——她这两年的大赛都强忍住不看了吗?(看着小周那么多冠军…… ——大概是吧(给她点个蜡…… ——艾特一下她,让她想办法找小周谈谈,要么换个号要么提前跟我们打声招呼。 ——是啊必须!她当年跑去周氏棋苑当跟班的直接就把千年都给坑了,这点忙总得帮我们啊。 ——是啊……千年……远目…… 两位千年围棋网的创建者所提到的这个“她”,正是当年促成了网站建立的根源,名叫阿市的棋痴女子。因为成了周泽楷脑残粉跑去给周氏家族棋苑打工了,好端端把一篇文给坑了。 大概是弃坑不填有报应,但凡她看周泽楷下棋,周泽楷都要输;她回避不看,周泽楷就能赢。 两位创建者不约而同地给她发去了信息。 ——[表情:白兔脸]我给她发信息了,还没反应。 ——在下棋吧? ——大概…… ——多发几个……烦死她…… ——已经发了…… ——那就等着吧(叹气 ——同。 次日,两人同时收到了QQ信息。 信息里说,周泽楷有事要麻烦千年围棋网的帮助。 ****************** 之六·第一 “泽楷他的意思是,能否麻烦您联系千年网,请他们帮忙查一下IP地址。”江波涛对着周氏棋苑的管理人市女士恭恭敬敬地说道。 周泽楷站在一旁,从最开始就叫了一声“市女士”,又挤出“千年”两个字以后,就半个字再没说。 “虽然我们也知道这样可能不太好,但是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找君莫笑的方法了。”江波涛继续解释说,“泽楷他,确实很想见见这位对手。所以还希望您……” “没问题没问题。”市女士摆了摆手,朝周泽楷瞥了一眼。只见他嘴唇紧抿着,眉头微微皱着,眼睛晶亮满载期待,有一些急切,或许还有一丝焦虑。这神情,他一句话不说,却比说一百句话还有说服力。 “包在我身上!”市女士豪言壮语,说得可真诚,然后更真诚地加上一句,“我也想要把那个君莫笑给揪出来。” 这后半句的意思稍稍有点儿不对劲了,不过来访的两人都没往心上去。周泽楷嘴角轻轻弯了一下,点了下头,“嗯”了一声。江波涛替他把没出口的“谢谢”给补完了,又连带地鞠了一躬。 “我就去打电话,你们等会儿啊。”市女士一边说着一边往里屋跑去。 周江二人等了大约二十分钟,便拿到了一个IP地址。上网一查,H市。 “啊……”周泽楷发出了很低的一声感叹。 江波涛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头,跟了句:“竟然真是。” S市离H市很近,来往的车次也很多。 周泽楷离开棋苑直奔车站而去,一件行李也没带,在H市下了车也不过两小时之后。 江波涛没有跟去。他留下来进一步确认地址,以及君莫笑上线的时间。 “他这一个多月上线的都是同一个IP,应该是没有错了。”江波涛给周泽楷打了个电话过去,“一般中午就上线,常常挂机挂到半夜。集中的对局时间一般是晚上七点到十二点。” “嗯。”周泽楷踏出H市火车站站台,简洁地应道。 “我把具体地址给你发过去。” “嗯。” “加油!” “嗯。”周泽楷挂断了电话,江波涛的短信随即就到——XX区XX路XX号兴欣棋室。 他拦了辆出租,师傅问去哪儿,他把手机举起来给对方看。对方摇着头说看不见,我老花。他才张了张嘴,把那屏幕上的小字一字一顿地读了一遍。师傅应了一声,马达突突发动,车窗外掠过初冬午后的阴霾。 周泽楷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 H市。这城市他一点儿不陌生。 从小就常来。全国儿童围棋大赛,全国少儿围棋大赛,两省一市少儿围棋比赛,中学生围棋校际联赛……名目繁多的比赛往往都会选在这座美丽的城市。后来更常来。自十四岁入段开始,国内国际大小赛事,有时只是普通的交流,来过的次数他自己都不太数得清了。他最记得的却还是那年春兰杯半决赛。 那时他十五岁,入段半年后第一次杀进国际赛事的半决赛。那场比赛在H市举行,等待他的就是人称“斗神”的棋坛第一人叶秋。叶秋的棋谱他看过得绝对不少,但真人却是头一回见。同去的老师给他指了指蹲在墙角闷头吸烟的家伙,他“哦”了一声驻足凝视了半分钟。那人只穿件衬衣,捋着袖子松着领扣,懒懒散散半眯着眼睛,就连那叼在嘴里的香烟也皱皱巴巴。整副没睡醒觉的样子和“斗神”名号毫不沾边,更看不出棋盘上那种凶狠毒辣鬼手连天的作风。 所谓“棋风如其人”的说法,周泽楷当时是立刻不信了,他宁可相信外表是最会蒙蔽人的。因为在随后的那局比赛中,斗神叶秋照旧懒洋洋的模样,还没进中盘就悠闲翘起了二郎腿,棋盘上的落子却杀气毕露,右上角直接挑衅拉开血战。周泽楷一开始还沉着应对,双方一路刀光剑影围追堵截厮杀至中腹,叶秋忽然指尖一转,将中腹一条大龙弃之不顾,另派奇兵偷袭下方阵营。这突如其来的大转换令周泽楷皱起了眉头:斗神棋风之凶狠,并不仅仅是大刀阔斧攻杀之凶狠;他更酷爱故布疑阵声东击西,甚至不惜以牺牲重兵为诱而换取全局胜利。那时周泽楷立刻就明白了,对方早已设好了陷阱,一步一步诱使自己掉了进去;那一条龙毫无割舍冷漠弃置,换来的不仅是下方掌控权,还顺势拉上之前陷入敌阵的两枚孤子,形成里应外合之势。 斗神每每让对手感到透不过气的巨大压力,周泽楷过去只能从棋谱上管中窥豹地探知一二。如今它化作迎面扑来的攻势,在棋盘上沿几路急速迫近周泽楷精心筑起的阵营;定睛一看,每一支枪口对准的都是己方未来得及补上的断点,每一处断点都可致命。 他心下不禁凛然,置于膝头的左手也不由紧握成拳,一时间竟微微发颤。 这就是棋坛第一人。他感叹。这也就是他非要攀越不可的高峰。 盘终一目半负后,周泽楷端正地鞠一躬,口中喃喃一句:“……多谢……前辈指教……” 对方却已经哗哗开始重新摆棋子,嘴里说着:“我们快些复盘,复完了我赶着出去抽烟。” 第二日江波涛递给他一份早报,围棋版块上有记者采访叶秋的简短通讯。记者问:周泽楷是非常让人瞩目的新锐。这一局你以一目半小胜,请问你对他的棋有什么评价?叶秋答:下得很好啊,那孩子。把我逼得烟瘾都犯了。 江波涛说:“第一次对局小负。以后可以胜的。” 周泽楷捏着报纸,只是“呵呵”了一声。 接下来的“以后”却并不是周泽楷所想象的那样。 之后的一年,周泽楷成绩并不好,几大赛事往往过早遭到淘汰。等到他状态调整好,一发不可收拾地连夺了几个大赛之冠时,叶秋却已被媒体指为“状态下滑”、“巅峰不再”,屡屡与大赛八强无缘。就连他出任主力的H市嘉世队也在围甲联赛中名次下滑,面临降级危机。 从那一目半胜负的一局之后,周泽楷与叶秋的对局机会简直少之又少。整整四年间,两人在赛场上的对局仅七次,全都不是大赛的决战场合。这七次里,周泽楷四胜三负。最后那次他中盘胜了,叶秋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干得不错。”他心里却并没有取胜的欣喜,只是觉得那座高峰他还未曾翻越,怎么竟突然隐匿了形迹? 而后便是叶秋的停职事件。 消息一出,棋坛大惊。 这叶秋停了职,和嘉世解了约,就连人带棋彻底蒸发了。再加上他过去就从未对外公布过任何照片,棋迷们就算走在路上碰见了也认不出来。 媒体蜂拥到嘉世和H市棋院想探个消息,无论嘉世老板或棋院负责人都摇头说一概不知。 媒体转向那些和叶秋关系密切的棋手。 苏沐橙说:“他做的任何决定,我都会全力支持。” 黄少天说:“那个混蛋啊白痴啊傻瓜啊跟我什么也没有说过啊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停职了呢他停止了之后也没有联系过我啊这个家伙他连手机都不用的啊他不联系我我怎么知道他在哪里啊我也很想知道他到底在干嘛为什么不下棋了他要真想这么就放弃了那我实在想要揍他一顿你们要是找到那混蛋在哪里一定要告诉我我好去把他揪出来往死里揍……” 王杰希说:“叶秋本来就是个特立独行的人,他在想什么我们旁人怎么猜大概都猜不透的。如果他真是打算就此退役了,那么对于棋坛是极大的损失。” 而叶秋多年的老对手、与他一齐有“双璧”之称的韩文清则紧锁眉头,一副怒容地对着摄像机镜头扔出了五个字:“我等你回来。” 周泽楷在棋界算是后辈,在叶秋停职这一事件上不太有评价的立场。更要命的还是他那半天挤不出一句话的说话风格,记者们觉得即使问了也问不出什么名堂。但作为近两年横扫千军独揽数冠的年轻新星,周泽楷却是个极好的话题。一时间,各种所谓“新旧世代更迭”、“叶秋时代终结”、“枪王取代斗神”的评论文稿如雨后春笋。 叶秋停职的消息正式公布时,周泽楷作为中国代表队的一员,正在韩国的农心杯三国围棋擂台赛赛场上。 赛后的新闻发布会上,记者恭喜了中国队又夺一冠,随后向周泽楷抛出了一个细心准备好的问题:“周泽楷先生在这次擂台赛上获得了5连胜,为中国队夺冠立下了汗马功劳,真是中国棋坛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我想请您谈谈您这次夺冠的感受,是不是感到有些辛苦但是很高兴呢?之后还有好几场大赛等着您,您对将来的比赛是不是也非常信心十足?” 这个问题之所以说是细心准备的,就是因为只要周泽楷“嗯”一声,提问者就可以把它当作一个肯定的答复,直接避免了了整理稿子时对着各种沉默不明所以的焦头烂额。 周泽楷一如既往地抿紧了嘴唇陷入了长考,却比平时思索的时间还要长。 提问者差点儿以为那一个“嗯”字都等不到了,正咳嗽一声琢磨着是否调转方向问其它棋手,周泽楷却忽然伸手把桌上的话筒朝自己的方向拨了拨,还探了探头,一副准备说话的模样。这个从未有过的举动震惊了全场,但更惊人的却是他开口说出的话。 他舔舔嘴唇张开口,出口的却不是那个惯用的“嗯”字,而是慢慢吞吞的四个字:“……叶秋……前辈……” 全场一片窃窃私语,都说这怎么扯到叶秋了? 而周泽楷的话却还没说完。他皱了皱漂亮的眉头,很费劲地挤出后半句: “……才是……第一人……” 车身一震。出租车缓缓靠在路边停了。司机师傅一面打着票子一面回头说:“到了。前面不好调头,你穿马路过去就是。” 周泽楷一言不发地掏钱,一言不发地取过找回的零钱,又一言不发地打开车门钻出去。 有点寒意的初冬,风擦过灰白的水泥路面。他站在人行道旁,怔怔地望着路对面。 一幢四层独立小楼高高挂着“兴欣棋室”四个大字。 周泽楷深深吸了口气,悄悄握起得拳头不禁颤抖了一下。 他自己知道,并不是因为冷。 ****************** 之七·问棋 站在兴欣棋室的马路对面,周泽楷却迟疑了。倒不是忽然心生后悔了,更不是畏缩不前了,只是一时想不好究竟该怎么推门怎么走进去怎么开口询问。 要问是否有位叫叶秋的客人吗?这下棋的客人不需要留姓名,即使留了也一定不会是叶秋两个大字。那该问哪位客人用了君莫笑的ID上网对弈?那就更没有人能管得着了。该直接走到电脑室里一张张脸搜过去吗?但如果这个君莫笑真是个彻底的陌生人,那他是翻遍了整个棋室也搜不出来呀。 正是踌躇间,从他身边路过的行人已经频频回首。还有一两个年轻的姑娘在不远处停了脚步,回首打量着,揣摩着这个俊美的年轻男子是否是迷了路的外地人,又是否需要帮助。 周泽楷不由脸一红,连忙拢了拢领口,朝马路对面迈开脚步。 棋界的明星和普通娱乐界的明星不太一样。在界内如雷贯耳的,到了公众领域还是默默无闻。在闹市人群中,十个有九个都是不下棋的。任你什么七段八段九段排队横行,那也不见得有多少回头率。但周泽楷不一样。周泽楷是站到人群里就会聚揽视线的那种。而情不自禁盯着他看的那些人,则十个里有九个从来也没下过棋。 站在兴欣棋室前台的周泽楷此时面对的就是类似的情形。 在前台负责接待客人和收银的小丁是个不折不扣的围棋门外汉。不对,该说是门外妞。不会,不看,也没兴趣。来兴欣打工只是为了打工,干了半年也从不想跟着学一点两点基本棋理,只是歪着脑袋说哎呀那是大叔们爱玩的游戏。她是压根儿也不知道什么农心杯应氏杯围甲联赛的,更不知道什么叶秋韩文清周泽楷的。她只是呆呆地站在柜台后面,直勾勾盯着这突然出现眼前的大帅哥,心脏砰砰直跳,脸颊一红红到了耳根。 来棋室下棋的基本只有两类人,一是中年大叔,二是小孩儿。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来得真不算多,长相能入眼的那就更少。像眼前这个简直如同电影明星似的,小丁绝对是第一次遇到。可这帅哥只站在那里,半天不说话! 周泽楷被这姑娘这么露骨地盯着,也窘迫得不行,脸微微发起烫来。想开口问,却是动了动嘴唇没发出声音。 到底还是小丁先缓过了神,压住不由自主的激动轻声问:“这位先生,下棋?” “呃……”周泽楷眉毛微皱的动作让对方心脏不禁又是一跳,等了半天却没了下文。 “一个人?”小丁试探着问,“还是找朋友?” 这句话提醒了周泽楷。他点点头:“找人。” “哦,你朋友在哪儿?大厅还是包间?我给你开个条儿,然后领你过去。”小丁一脸热情。 周泽楷却摆起手来,搜肠刮肚翻找着合适词汇:“不算……朋友。是千年账号……君莫笑。” “诶?”小丁的眼角抽了抽,没太听懂,“什么账号?” “呃……千年……围棋……?”周泽楷犹疑地用了个疑问语气。 “哦那个上网下棋的?”小丁瞪大了眼睛,“那个……你说要找什么?” “呃……君莫笑。” “那个……我不太知道。”小丁茫然了。她一眼瞥见陈果从楼梯上晃荡下来,顿时像遇到了救星,喊一声“陈姐!这位先生要找人,是那个上网下棋的什么账号!” 陈果应声而来。周泽楷那一转身,陈果的下巴颏几乎就要掉下来。 这是什么情况?!那棋坛第一美女苏沐橙前脚刚没走几天,这棋坛第一帅哥周泽楷竟然又尾随而来!这兴欣招了一个叶修做员工,就此风水大变了吗? 不过周泽楷的来意,陈果自然是立刻明白了。自从知道了那个叶修就是大名鼎鼎的叶秋九段之后,她哪能不天天盯着君莫笑网上的对局啊?又哪能不知道一枪穿云就在前一夜成了君莫笑的手下败将呢?可她现在该怎么应对?苏沐橙是叶修本人带来的,可这周泽楷却是不请自来的,也不知这叶修是想见不想见呢?况且人家一介大神都隐名埋姓了混在这小棋室里打杂,那不是为了避人耳目又是为啥?陈果这么想着,倒是真心想替叶修把这周泽楷给糊弄过去。可对方一双澈亮的眼睛满是真诚地望着她,嘴唇微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陈果一看就不忍心了。 她当然知道周泽楷的风格,不等对方开口便抢先说了:“你是想找君莫笑吧?” “嗯。”一个点头。 “君莫笑现在不在线的。周末电脑室被少儿班占用了。”这是实话。 “那……” “那个人现在也不在。”这也是实话。棋室电脑坏了一台,叶修自告奋勇搬去修了。 “……什么时候?” “这就不太清楚。”这依然是实话。谁能拿得准他要修多久才会回来? “我等。”竟然没有停顿没有思考直接脱口而出。 “呃……”轮到陈果欲言又止了,“你一定要等的话,我给你找个包间。跟我过来,别让人给认出来。要认出来了那可就热闹了。”她压低了声音,又对小丁说,“你别管了,这位是客人。” 两人前脚正要走,身后的大门突然砰的一响。一个含糊的声音拖着嗓子说:“搭把手啊~” 两人一转头,只见门开着,叶修站在那儿,右肩抵着门沿,肩上挎一袋子,两手抱个电脑机箱,机箱顶着了下巴,下巴略略向前支着,嘴里叼根烟,烟上红光忽闪。 周泽楷向前一步,伸出双手要去接。 叶修眉毛一挑,叼着的香烟上下晃了晃:“小周?你怎么来了?” 周泽楷没回答,只是执着地伸手接过那机箱。陈果忙着从叶修肩上卸下那大袋子,里边沉沉的是顺带采购回来的一堆硬盘。小丁忙着把门带上。 “哪……”周泽楷抱着机箱开口问。 “先放下,先放这地下就好。”陈果慌忙说,朝叶修瞥一眼,“你俩要不去二零三那间谈吧,那里没人。” 二零三的包间是禁烟的,但有扇窗对着外面的马路。叶修哗地把窗开得大大的,歪着身子倚着窗棂,毫无顾忌地大口大口吞云吐雾。 周泽楷站在他身后,嘴唇开闭了数次,却始终没说出话。 叶修也不急,慢悠悠抽完了一整支才回一下头,问:“小周你怎么跑H市来了?” “……” “啊对了,农心杯还没恭喜你呢。下得真不错。”叶修又点上一支烟。 “……” “不过最后一局中间那个二间跳,是不是有点太急?对方如果夹一下,可能会制造出点麻烦。” “……” “还有131手的托,味道上好像也有点过于强硬了。强硬也不是不好,不过……” “前辈……”周泽楷终于说了两个字。 “嗯?什么?”叶修扬起眉毛,一脸期待下文的表情。 周泽楷却是捏着拳头抿着嘴憋劲儿憋了半天,终于眉头一拧,两步走到屋子正中的棋桌旁,拉开椅子噔地坐下,伸手揭开了两侧的棋盒,然后端正地坐着,微低着头,两眼盯着棋盘目不转睛,一声也不吭了。 那时临近傍晚。窗外的光线变得微微发红,还带着些许金黄。这包间里的装修很素净,简单的深褐家具配白墙。棋桌上一面方正整洁的新榧木棋盘,左右各一钵木制棋罐。棋子是较好的云子,不亮却很有手感。纵横鲜明的十九路刻线印入周泽楷的双眼,方才不知所措的焦虑紧张顿时烟消云散。心下一静,精神却分外集中起来。 下棋就好。这是多简单的事情。 归根到底,他一路跑来想要问的话,想要亲自确认的事情,其实根本不需要言语来说,也根本不是单单言语就能说清。所谓手谈,难道不是把心中疑问、观念、意志和期望你一招我一式地书写于棋盘格子上?难道不是在你来我往你追我挡你攻我防之间相互试探着,揣测着,最终解读了对方的心底?比起浅显而有限的一问一答来说,所能探知的岂不更加深远? 诉诸言语不如诉诸棋。 这才是周泽楷所喜欢的方式,也是他所擅长。 他听见窗边那个人好像无奈地叹了口气,接着却好像又轻笑了一声,窸窣了两下掐掉烟,走到棋桌对面拉开椅子也坐下,搅动起来的空气带着刚熄的烟草气味扑鼻而来。这气味周泽楷也记忆犹新。从第一次和叶秋对弈起,每次都是这股气味扑面,简直就好像斗神专属的宣战信号一般。 坐下后的叶修也不说话,捋了捋袖子伸手就去抓子猜先。不料周泽楷却抬手把他拦住了。 “怎么?”叶修诧异道。 周泽楷摇摇头,一手把黑子的棋罐拿到自己一侧,食指中指衔起一枚,径直往棋盘上落下。 清脆一声响。叶修定睛一看,更诧异了。 右上角,目外。 之八·镜像 目外? 目外布局虽然少见却并非见不到。但周泽楷从来没用过。至少,他在大小赛事里还从没留下过第一手目外的棋谱。 当代围棋布局讲究实地和厚势的平衡,前几手通常往俗称“实地线”和“势力线”的三线四线上压。最受欢迎的布局流派诸如星布局啊小目布局啊中国流布局啊等等等等的,说到底都是把三线四线交叉点的小目和双四线交叉点的星位各种排列组合起来,力争在序盘既能捞到些边角上的实地,又能蓄起些朝着中央发展的势头。这些是被研究了很多的,成了体系的,教科书里必然详细论述的。 而位于五线三线交叉点的目外,连同着五五啊高目啊超高目啊乃至棋盘正中一点天元,则是不爱实地而偏爱造势的,是比较离经叛道的下法。没有系统的研究,实战中用得少,通常被说成是少数棋手的特殊趣向。就好像番茄炒鸡蛋,大多数人吃的口味微甜或微咸,那都是主流;有人喜欢甜味重一点或咸味重一点,那也常见;可偏偏有人要放辣,放的还是满盘绿绿的辣芥末,那就是所谓“特殊趣向”了;一次两次换换口味标新立异也就罢了,要是每每如此便是不折不扣的怪人,口味奇异得很,还得有能耐——既然敢吃,呛着了你可别哭啊。 这口味奇异的怪人,围棋史上还真时不时冒出那么一些,但终归少数派。大多数棋手,尤其实在围棋竞技化的当今,往往都会循正道而不走偏锋。 周泽楷的棋风是灵活多变的,但却并不天马行空。他师出名门,受的训练很正统,基本功扎实得像块钢板,算路精准,攻守兼备,最擅长的便是观大局而杀敌之要害。他往往能一眼看出旁人难以觉察到的对手的致命弱点,一子出而点对方死穴,数子连发而吃对方棋筋,下手之犀利几乎无人能出其右。因其千年账号名曰“一枪穿云”,被棋友形容为神枪手,说是子弹出膛一击毙命,“枪王”之称由此而出。枪王的枪指之处纵然变幻莫测,他的序盘却始终恪守自己所习惯的正统、平衡、稳健的作风。此时的他却竟一反常态下了个一手目外,熟悉他的棋迷要是见了定会大吃一惊。 叶修也吃了一惊,但转瞬就领会了。 周泽楷不肯猜先,还下出这一手目外,不是因为什么别的,只不过前一夜千年对局上君莫笑执黑对一枪穿云,那第一手便是目外。 叶修眉毛抬了抬,瞥一眼对方的眼睛,只见黑晶晶的一双直勾勾盯着棋盘一角。摸着视线找过去,不禁嘴角一弯。呵,原来是想这么玩?于是捻起白子一枚,轻快落在对角星位。 对方眼睛眨了一下,不假思索便在左上落下第二个目外。 叶修飞快跟上,占据了右下角星位。 黑子双目外,白子双连星。至此四手,是前一夜网上对局的完全翻版,只不过执黑执白者彻底颠倒了过来。 到了第五手,周泽楷花了半分钟思考,终于不守角也不拆边,径直挂向对方星位。这一步依然和上一局君莫笑的手法一模一样。 叶修默默笑了笑,半眯起眼睛也琢磨了片刻,应了一手,又是上一局的翻版。 两人一句话也不说,盯着棋盘时而锁眉时而微笑,你一手我一手的,不知不觉落下了十余子,竟和上局分毫不差。序盘雏形已成。白占实地而黑筑外势。周泽楷却用手撑起了腮,陷入了长考。 叶修却往后一靠,优哉游哉地架起了二郎腿,心里乐也不掩饰,直接就往脸上挂。那嘿嘿笑着的不怀好意的眼神直接盯着周泽楷的沉思模样,无声却摆明了挑衅:‘哟,想试试哥会怎么应手吗?哥奉陪。哥偏不出新着,偏按照你的路子下。哥倒想看看谁先忍不住。’ 周泽楷不是没有留意到那赤裸裸的挑衅,只是视若无睹。他的目的可并不是试试对方应手那么简单。对弈双方,在思考时总是要站在对方立场,去揣测敌手布了什么阵藏了什么刀安了什么机关暗器。但那种处处提防的揣测效果终归有限。彻底换位之后,将自己置身于对方的军营,便只能一心想着这支风格迥异的军队自己该如何调度,才能在战场上英勇神武攻城破敌。打个不准确的比喻,这就好像角色扮演一般,你扮得认真了,入戏了,人物抓准了,就有可能潜入到对方的内心,把对方的想法摸得更透彻明晰。 所以周泽楷也不急,默默地把各种可能的应对方法及随之而来的各种可能变化在心里一一比对,当然不忘和君莫笑用的那一手反复比较,左右捏拿。 ‘……………………哦。’周泽楷眼睛习惯性地眨一下,等效于并没有出口的这么一句话。或者说,一个字。于是落子。还是君莫笑的手法。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那一子如是说。 叶修的眉毛跟着挑了挑,眼神涣散地在棋盘上转了转,右手两指在棋盒里一捞,棋子在指尖上翻了一翻,慢悠悠一靠。正是一枪穿云用过的靠。 ‘呵。’那一子笑。 ‘打算以退为进?的确好手。’周泽楷长一个。 ‘刺一下也不赖。局部最强。’叶修一刺。 ‘进攻。’周泽楷一冲。 ‘呵,进不来。’叶修一挡。 ‘小飞斜插。’周泽楷保持攻势。保持的是君莫笑上一局一模一样的攻势。 ‘小心背后。’叶修握着一枪穿云握过的白色长枪,枪口一转,对准黑棋身后精准一枪,‘呵,中了。不过你早就知道。’ 那一枪是又准,又狠,又毒。抓准了黑棋阵型中一处软穴,单子封上,眼看着就要切断了黑棋两队大军的联络。这钉入敌人心脏的一颗子弹,又和身后白军遥相呼应,大旗一挥,便形成长驱直入的凶狠架势。 叶修落完子后,用手指比了个枪的姿势,用嘴一吹,然后嘴角一勾,笑了。 倒不是什么得意的笑。有什么好得意的?那一枪本来就是人家周泽楷自己的棋,你只是不怀好意原样照搬过来,对方只是冥顽不化心甘情愿挨着,你好意思得意? 所以叶修并没有在得意。他只是在等着看戏。一副好奇心被撩拨起来了,置身事外不急不慢地喝茶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呵。’那表情笑道,‘怎么?还能忍吗?’ 周泽楷果然犹豫了。因为君莫笑的下一手让他觉得很别扭。 非常别扭。 常规的判断,黑棋有两种选择。一是扯破脸皮强硬对杀,拼的是技术,拼的也是血气,尸山血海之后谁能活到最后也就笑到最后。另一种选择是转换,那就运筹帷幄,拼战略,拼心计,拼算目,竭尽搜刮之后局面也并不能亏。两种选择,又有风格不同的多种具体应对方式,但君莫笑一概鄙夷漠视,不痛不痒地在白棋边上挤了一下。 挤?! !!! 十三亿人民大跌眼镜。 蠢! 昏招!! 大勺!!! 前一夜千年对局室里,此招一出,那几千名围观棋友在聊天频道的猛烈刷屏之势顿成惊天海啸。在铺天盖地的嘘声惊讶声叫喊声叹息声中,还有一个疑似黄少天小号或者是黄少天脑残粉模仿犯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刷出了满满数屏的“我靠我靠我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这勺啊这大勺啊有见过这么大的大勺吗!!!!!君莫笑你脑缺氧了缺血了智商捉急了吗还是被人捅一枪你就呆掉了傻掉了怕掉了脑子抽掉了要全盘双手送上跪地求饶了?!!!可以杀啊为什么不冲上去杀啊你怕他一枪穿云我还以为你这个君莫笑有多大能耐结果…………”棋友们大多只看到这一行便急急忙忙下拉,一直拉到底,再揉揉眼睛,洗洗眼球。 当大家纷纷笃定这白棋必定势如破竹一胜到底的时候,谁都没看见电脑前的周泽楷微微皱了皱眉头。那一挤,挤得他很别扭。 这莫名其妙一手棋,看起来的确很蠢。说是想进攻吧?力度不够。说是想防守吧?强度不够。说是要联络吧?没看出联络了哪儿跟哪儿。说是要蛊惑敌人吧?那还……可能真是蛊惑了。就好像敌人背后狠狠捅了你一刀,你不还手也不逃,淡定转身,伸出食指尖,在对方脸蛋上戳了一戳。 也就是戳了一戳。 ‘……………………’这大概就是当时周泽楷脑中的反应。 对方这不上不下不攻不守尴尬极了的一手棋,让周泽楷一时茫然。不过既然如此,就更没有客气的道理了。 于是白棋强势冲断,撕开黑棋阵营。黑棋一粘,缩成个可笑至极的愚形。白棋猛攻,黑棋跑路。来去数手之后,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打起了劫。还是事关一大片棋的生死劫。晴空万里顿时变得乌云密布。形式明朗顿时变成一片混沌。 十三亿人民大脑瞬间当机。 这……这一枪穿云似乎并没有什么失误啊?怎么忽然又变成了不相上下的状况? 那电脑前的周泽楷则是轻轻“啊”了一声。那致命的子弹是射出去了,可却好像打在了棉花上。还是说打在了棉花一般的云朵里?那可真是名副其实“一枪穿云”了。 而那云朵可以变形。漫不经心一个转身,一个回绕,一个包抄,然后就……打劫了。 在白棋的喉咙口穿根绳,狠狠打了一个死结。 十三亿人民默然。 周泽楷默然。 君莫笑窃笑。 之后双方咬紧了牙争那一个劫。白棋终于劫材不足,中盘认负。 十三亿人民一片唏嘘。 回看那疑似打勺的一挤,竟有点居高临下的揶揄味道。不过大家挠破了头也没有彻底想明白那手挤到底算得上什么。说是勺吧,这白棋还真没捡着。说是妙手吧,怎么看也不觉妙,只是觉得味道怪怪的,满嘴上下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当然,最感到别扭的就是被挤了这么一下的周泽楷。 所以眼下,黑白棋互换了位置,同样的局面摆在周泽楷面前,他不由地纠结了。 叶修早猜到周泽楷要纠结。 以周泽楷稳健严谨的性格和棋风,想不明白道理的棋,他是绝不会下的。他就好比一个训练有素的神枪手,每一弹每一发都要盯准目标,算好目标移动速度,算好风向和弹道,必定做到准确、高效,弹无虚发。但君莫笑这一手,下得太写意,太朦胧,太不明所以,太虚无缥缈。周泽楷大脑马力开足了去算,结果只算出了两个字:变化。 这一个挤能生出太多的变化。实在太多,以至难以算清。 叶修兴致盎然地看着周泽楷下意识地在棋罐里用手拨弄着棋子。他嘴上不作声,心下却暗自起哄:‘嘿嘿。忍不了了吧?学不来了吧?该风云大变了吧?爽快点儿放马过来啊!’ 那周泽楷此时脑中一面疯狂计算,一面自我斗争。之前那么多手,叶修竟然完全照搬,这略略超出他的预料。这也无妨。他本来就是把这当做一次复盘,在立场转换之后至少把对方的行棋思路大抵摸了个明白。可到了这一手,他却卡住了。他设了个局,把自己套了进去。这手棋算不明白,即使勉强照着下了,到头来还是理不清头绪一无所获。 那就不该下! 这声音在周泽楷脑中铿锵一声。他恍然回神。其实就算算清,换作他真的会选择去打那一大片生死劫吗?这并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分明有其它手段,而且看起来更直接痛快了当,他会去选择那么一招不明所以的棋,走那么一条不明方向的路吗? 答案是不会。 被人捅一刀只淡定戳人脸蛋的事情,他是不会干的。 君莫笑那手棋,和他的作风太过冲突,他是完全下不出去的。 倒不是那手棋有多坏,只是太别扭了,他想想就坐立不安。 主意打定之后,心下顿时坦然了。他呼了口气,捻起一子,向棋盘上一拍。黑棋刀锋一亮,直向白棋,挑开了正面对决。 叶修的手早有准备,瞬间落下一子,应声而战。 “呵。”他这回是笑出了声,“哥,等很久了。” 中腹大血拼。 两人都是擅攻杀的,而且还都是嗜血战的。 在这个没有观众的战场上,黑白两军你追我赶你争我抢,相互厮杀着纠缠着啃咬着,拧成了两股首尾相接势均力敌的大龙。谁都想要吃掉对方,谁又都一时吃不掉对方。你一张血盆大口,我便利爪飞出锁上喉头。一时间硝烟弥漫血染江山。 方才优哉游哉翘着二郎腿的叶修早已经换了副神态,聚精会神注目棋盘。在他对面周泽楷也凝神屏息,目光如炬。除了时快时慢的嗒嗒落子声,还有双方时深时浅的呼吸声,房间里静得几乎听不到其它声响。 谁都不轻松。谁也都没有必胜的把握。只能步步为营使出最强劲儿想要掐住对方的要害,要封堵所有出路,要逼入绝境,再一剑封喉。双方都是踩着悬崖的边,命悬一线地在搏斗。随时可能命丧黄泉的感觉,很刺激,又很酣畅。 “呵。”沉寂了很久的叶修忽然又发出一声轻笑,一枚光亮的白子向混沌的战场中央一扣。只见白龙龙头一抬,一口咬断黑龙的咽喉。 周泽楷抿着嘴唇,有些失神地看着自己已无力回天的大龙,捏着棋子的右手搭在棋罐上,半天却没了反应。 叶修瞥他一眼,咳嗽一声说“那我先出去抽烟了啊”,便推开椅子扬长而去。 等周泽楷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忘了投子认负了,可对面的人却早就不见了。 空荡荡的屋子里,周泽楷长长地叹了口气。 输了。 有点不甘心,但不懊恼。 他尽力了,还是没能赢。就这个事实。仅此而已。 比起这盘棋原本的目的来说,它最终的结局胜负并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周泽楷想要从中问出的问题,想要寻觅出的答案。 第一个问题,答案再明确不过。君莫笑就是叶秋。 第二个问题,答案也清晰如明镜。叶秋哪里是什么状态下滑了?又哪里是什么算不动了巅峰不再了英雄迟暮了?他的状态好得很,甚至比起过去任何一个阶段都还要好。 如此一来,第三个问题就找不到回答了。既然并非状态下滑了,那又为何停职? 周泽楷想不出答案。 不过这一刻,这个问题忽然变得无足轻重了。 停职不停职,叶秋前辈也依然在下棋。他下出的棋不但没有消陨了风采,反而更加生动,更加玄妙,更加动人心魄。 周泽楷咬咬嘴唇抬起头,望了望晚霞染红的窗外。他仿佛又看见了那座一度从他面前消失了的高峰。它依然是那么高,那么险峻挺拔,那么难以攀越。然而,这座高峰却又和以往有了不同。过去,它直耸入天,天清云淡,能看得清那极难攀爬的险道。现在,它周围却升起了层层迷雾,将半山以上遮掩起来,让你看不清摸不明个真相——多高?多险?哪里有峭壁?哪处是深渊?一时间完全扑朔迷离起来,翻越的路径竟更加艰险。 周泽楷怔怔地发了会儿呆,思绪绕来绕去不禁又绕回君莫笑那莫名其妙的一挤上来。虽然他想得还不是很分明,但却已经显然地感觉到,叶秋前辈的棋风,在变。 不是一般的变。 是大转变。 周泽楷收好棋子走出包间的时候,瞧见老板娘陈果的头从隔壁一间探了出来。 这局棋,陈果是非常想看,想得心里格外痒。本来已经跑到了门边,可那屋里当时沉寂得简直可怕的气氛吓得她根本不敢进屋。但又舍不得走,只好溜进隔壁的空屋里,期待着合适的时机。谁料那两人就那样一言不发地这么对局了整整三个小时。 整整三个小时啊!还不仅仅是一言不发,根本是一口水也没喝一次厕所也没上! 陈果等得心里是那个着急啊! 结果叶修对她随意丢了句“赢了”,便一边掏着口袋一边风一般地下了楼梯。然后那周泽楷则是半天窝在屋里不肯出来。陈果脑中添油加醋地联想了这年轻人输棋后各种不甘懊悔痛心疾首的场景,同情之心满溢,就一直守在屋外等着他出来。 周泽楷看见她,礼貌地点了点头。 陈果笑脸迎上去,说:“下了这么久,饿了吧?晚饭和我们一起出去吃吧,我请客。” “……………………”周泽楷若有所思地看了陈果一会儿,然后说,“前辈?” “他?他当然也去。” “……………………”周泽楷又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再开口,“在哪儿?” “呃,那个,小周你想吃什么?你是客人你决定。” 周泽楷对陈果显然的误解摇了摇头,又重复了一遍:“……前辈……” “哦哦。”陈果恍然大悟,“他呀,大概在门口抽烟吧。” 周泽楷不再开口,只是点头表示了一下谢意,就快步下楼朝门口追了去。 门外蜷在墙边吞云吐雾的就是叶修。 他瞧见周泽楷走来,抬起夹着烟屁股的右手,懒懒地晃了晃。 “………前辈………”周泽楷站在他面前,一脸严肃地盯着他。 “唔?” “……………” “有什么话就说。”叶修喷了一口烟在半空。 “…………什么时候,复出?”周泽楷问。 “呵。”叶修笑,“时机到了就复出呗。” “……………” “怎么?害怕了?”叶修又笑。 “……………” “放心吧。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 “………前辈,”周泽楷抿抿嘴角,语气坚决地说,“我会赢。” 之九·狼烟 两日后。 大漠孤烟邀战君莫笑。 千年围棋网沸腾了! 大小围棋群组沸腾了! 棋类新闻小编们沸腾了! 各地职业棋队里也沸腾了! 还没有来得及退尽的海啸再度爆发了! 何止是海啸?根本是灭世大洪水! 因为你看,这邀战的根本不止大漠孤烟。那什么王不留行啊,什么索克萨尔啊,什么百花缭乱啊风尘烟雨落花狼藉啊生灵灭啊石不转啊统统披着大号就上阵了。一时间纷繁缭乱的对局邀请雪片般塞满了君莫笑的收信箱。更别提那夜雨声烦一口气连发十好几封的长不忍睹的挑战宣言。 众棋迷一看这大牌明星蜂拥上线,一股武林高手英雄会的架势,心里都乐坏了,明里暗里都在怒赞那一枪穿云带头带得好哇!那大漠孤烟接力接得桀骜哇!这君莫笑究竟何方高人哪路神仙竟能一口气引出一长串挑战的,还全都是专业的!这君莫笑究竟敢应吗不敢应吗要全应的话能撑得住吗这口味绝对不轻的车轮战?! 千年围棋网络的管理后台这回也是准备充足了。负责技术的负责管理的负责宣传的早就提前排满了两个月的轮班,虎视眈眈就盯着君莫笑的账号。这第一张邀战函一出,网管第一时间拉响作战警报。负责网络的即刻着手准备直播,负责宣传的立马准备更换置顶头条。那置顶的标题早就写好了,就叫“传奇对决,XXX邀战君莫笑,千年围棋全频道直播!胜利花落谁家,等你来押!”——差那一个XXX,只看君莫笑第一个应谁。 此时,那万众瞩目的ID“君莫笑”背后的真身,正缩在兴欣棋室新开辟的一间吸烟室一角,对着电脑屏幕吞云吐雾。 ——职业九段的待遇毕竟不一样。至少能有专属吸烟室了。 他半眯着眼睛,单手拖着鼠标不停左键,把君莫笑收件箱里的邀战信一封一封往下拉。见到夜雨声烦发来的,直接一个“拒绝”,一个“确定”,完事。其余的有些他暂时搁置,直到拖到最底,看见第一封发自大漠孤烟的,手指停了停,嘴角烟一抖。 “呵。” 一个“接受”,再一个“确定”—— Q市霸图队机房。 韩文清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点开了千年网络自动生成的按钮,选择了普通的对局模式,迅速建好了一个房。 张新杰朝韩文清瞥一眼,伸手扶了扶眼镜,低头默默记下了屏幕上显示的时间,估算一下到自己睡觉的时候这盘棋下不下得完。 张佳乐吐了吐舌头从座位上半爬起来,朝韩文清的方向探了探脑袋,本想说句加油什么的,还没张嘴就赶忙缩了回去。 G市蓝雨队机房。 黄少天砸着键盘嘴里一刻不停地骂娘:“我靠我靠靠靠靠靠他拒绝他拒绝他竟然拒绝他凭什么拒绝他是怕了我夜雨声烦不敢和我PK是胆小鬼孬种没用的东西他君莫笑什么来头竟然拒绝他就算躲我也非要把他逼出来和我战一场我不逼他出来我就不姓黄我……” 喻文州伸手拍拍黄少天的背,微笑着说:“以后会有机会。今天先看他对老韩吧。” W市雷霆队机房。 肖时钦抬了抬眼镜,转头说:“大漠孤烟也邀战了君莫笑。” 戴妍琦眉角一挑:“咦咦咦大漠孤烟这是要抛弃一叶之秋另寻新欢的节奏吗?” 肖时钦微微笑了笑,接着说:“君莫笑刚刚接受了。” “哟,把其它人都拒了啊?真看不出君莫笑原来是这·种·口·味啊!”戴妍琦一面笑着,一面狠狠地咬了一小口粉色的马卡龙。 S市轮回队机房。 周泽楷专心致志看着屏幕,抿着嘴:“…………” 江波涛转向其他几名在场的棋手,说:“大家好好看看君莫笑的棋。这人的棋很有意思,会有收获的。” B市微草队机房。 王杰希默默地看了会儿屏幕,站起身,走到高英杰的身边,用手按了按他的肩,低声说:“小高,你最近尽量抽出时间来,找机会约这个君莫笑对局。好好感受。” 高英杰认真地点点头。 王杰希又转身招呼了房间里其他几名年轻棋手,说:“你们也是。明天开始每人都去向君莫笑邀战,邀到他接受为止。有和高手切磋提高自身的机会,就一定不要放过。” H市嘉世队机房。 邱非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屏幕下方摊着一份打印出来的死活题集。题集有封面,写着“千机”二字;下方有著者,写着“君莫笑”。 苏沐橙手捧一袋瓜子,一路嗑着走到邱非身旁坐下,把瓜子递过去,问:“吃吗?边看边吃吧。” 蓝河家中。 蓝河激动地拉开QQ好友,点开春易老的头像,一个信息发过去:“在千年上吗?君莫笑对大漠孤烟!!” 春易老秒回:“在看!” 千年围棋网机房。 值夜班的网管把“XXX”替换成了“大漠孤烟”抛上头条。 兴欣棋室吸烟专用机房。 叶修在烟灰缸里掐灭了一个烟屁股,又从烟盒飞快抖出另一支,点着了深吸一口。千年终端上终于刷出自动猜先的结果——君莫笑执黑。对话频道里大漠孤烟客套一句“请指教”。君莫笑飞快回一句“不客气”,光标移向纵横十九路棋盘—— 轰动一时的、后来被人冠名为“君莫笑围剿战”的网络大棋战就此拉开帷幕。 **************** 之十·试刀 “君莫笑围剿战”的揭幕式,竟然是君莫笑的一手天元。 那黑子往棋盘正中一拍,全世界人民顿时傻眼。 其实也没啥。 其实根本就没啥。 不就是天元布局吗?它并没有多么新潮也没有多么冷僻算不上很猎奇也刷不了特别高的时髦值。它只是很早很早很早就被人拿出来用的布局方式,往上直接可以追溯数百年到“一手天元”教大教主安井算哲,往下可以联想到新布局开创者吴清源的“三三、星、天元”手法。虽不主流,可总是有人惦记它,时不时地就要把它从仓库的阴暗角落里拎出来,让它晒晒太阳见见光。现在业余棋手里下一手天元的其实也不算少,你去翻一翻千年网上那浩如烟海的棋谱定能翻出一大堆——虽说其中好些难免有装B之嫌。但正式棋赛里,一手天元的实例少之又少,到了当代更加少见。 少见并不意味着不好。 少见只是因为鲜有人能将这一招用得好。 这么说吧。这围棋棋盘上的征战,大体少不了先在四角上建立革命根据地,随着战事推进,最终也免不去大军突入中腹一决胜负。开局往天元上丢一子,大体上相当于在广漠无人的坦荡平原中心安扎了一小个军营,只等那战火蔓延过来时能与友军遥相呼应杀敌杀个措手不及。在天元崇拜者眼里,那中央的星位可以镇四海平天下,简直就是宇宙中心。可换个角度一想,在广袤平原中心安个营和倚着山势之险在四角扎个寨可是不同的啊。孤零零候在中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既无山势为依也无河流为靠眼巴巴遥望天边的感觉也不见得好啊。这天元一子你要怎么护住怎么用好可是很有讲究。用得好当然可牵制天下,用得不好反而要比对手慢一拍,终要落得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下场。胆敢开局天元,还能用天元制胜的棋手,大抵都是攻杀力极强,而且对自己的攻杀力具有极高自信的家伙。天地苍茫,我一武士手握长刀傲然立于中央,眼观十九路耳听十九方,任你奇兵偷袭大军杀到我都毫无惧怕,拎起刀来正面厮杀,败者为寇胜者封王。 君莫笑之前的网棋棋谱上也不是没出现过一手天元,但那都是对谁啊?千年10级的5级的1级的……2段的5段的9段的……那不管级别多高都是些不怎么有名的业余棋手。可现在呢?对手是大漠孤烟哪!大漠孤烟是谁?那可是职业九段棋手中响当当的力战派,几乎可以说是当今棋坛上攻杀力最强的。那一招一式都正面出击,其力度之大攻击之猛无人能出其右,否则“拳皇”之称从何而来?你摆个天元给大漠孤烟看,那不是竖个靶子挑衅着叫嚣着引诱对方直接来杀吗? 于是全世界人民内心一齐我次奥,君莫笑你找死么你?! 当时最淡定最波澜不惊的大概就是大漠孤烟本人了,至少那张几乎能令屏幕发颤的脸上你看不出一丝震惊。或许顶多是眉毛动了动,但比起诧异看起来倒更像是恫吓。 起手一应,白子五五。 高姿态的回应——你要战,我当然不避。 “呃……” 坐在韩文清身旁不远另一台电脑前的张新杰不禁皱了皱眉头。这种偏离常规的出招非常违背他的审美,也不太像韩文清惯常的作风。 张新杰猜不透那张表情凶狠的脸背后的大脑正在想什么,此时也不方便多说。于是只是把视线转了回去,顺手擦掉屏幕上沾的一点点灰尘。 “呃……” 另一个电脑前,肖时钦扶了扶眼镜,对着尚空荡荡的棋盘还想不好应该怎么计算,旁边的戴妍琦已经跳起来:“哎呀这大漠孤烟以前对一叶之秋也没有这么积极过呀。难道这才是遇到了真爱?” “不过……” 肖时钦又扶了扶眼镜,“叶秋在比赛里……没有下过一手天元吧?” “…………” 周泽楷对着屏幕目不转睛,当然也默不作声,只是非常不易觉察地动了一下嘴角。 江波涛凑过头来:“泽楷,大漠孤烟应这一手你怎么看?” “…………” “唔。韩文清肯定研究过君莫笑之前的对局。”江波涛点点头,把声音压得小了点儿,“你说他会不会也有点怀疑……?” “…………” “这什么呀什么呀什么呀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应啥都行没事为啥应这么个邪门的啊这不像老韩啊?那君莫笑有妖术吗?怎么和他下棋的人也会被传染神经病啊?”黄少天在喻文州的身后来回转圈。 喻文州笑了一笑,说:“看棋吧。” 之后君莫笑占一个星位,大漠孤烟占一个目外,君莫笑又占一个三三。双方落子飞快,快得那些观棋的还没来得及吐槽前一手,后一手早就跟上。 看来双方都是急性子。这布局随意来了几下,地盘根本没稳,就双双提刀直接杀进中腹。那中腹之争是控制权之争,得拼气势,拼力量。那黑子一个立于中心,白子如出山猛虎,朝目标跃然而起。那黑棋却两手往身后一背,左一闪右一晃,接连躲过敌人的正面袭击。白棋摇身一变,猛虎化为人形,立起身来,挥拳出击。一个刺拳,一个左勾拳,一个佯击,再来一个直拳……眼花缭乱一通拳法过去,君莫笑身形灵巧,左躲右闪,却是在中腹布了一个黑阵。白棋则形成三路先锋军队,从三个不同方向狠狠插入黑棋的阵型之中。 一个压着打,一个闪着逃。忽然那逃的转身收网,刀锋利索直架在白棋喉颈上。于是杀成了一片。整个棋盘上早已撒满了火种,火星一点,瞬间燎原。勇猛的白色骑兵同鬼谋的黑色游击战队来回周旋,招招直指对方眉心。两军所到之处,血光冲天,尸横遍野,民不聊生。放眼望去,普天之下几无乐土,神州大地分崩离析。那相互穿插相互割裂的一小片一小片的棋,几乎都既没活透,也没死绝。双方紧掐着敌人的咽喉,维持着这不死不活的状态。 “我擦!这棋下得真他妈刺激!” 电脑前的张佳乐没忍住,哇哇叫了出来。这刚一出口,立马自己捂了嘴——作死呢吧?!老韩就坐在两米以外,而且正在对局呢! 张佳乐一脸惨白自言自语了一句尿急去厕所,慌手慌脚溜出门。不忘回头瞄一眼那韩文清有没有转过头来。还好是没有。那脑袋纹丝不动。张佳乐从厕所回来之后心脏还扑通扑通直跳。老天保佑他是真没听见! 张佳乐的祈祷大概是奏效了,他难得的幸运A了一次。 韩文清真没听见。他的眼睛死死盯住电脑屏幕上的棋盘。如果有人不小心看见了他此时的眼神,那十有八九即刻魂飞魄散了。 露出这种吃人神情的韩文清,当时正在思考。苦苦思考。 从表面上看,掌握节奏的是他。一路猛攻的是他。盘面略占优的也是他。 反观那黑棋,中央虽说形成了有模有样的阵型,但细看似有缺陷,一眼望去有点松松垮垮摇摇欲坠之感,好像白棋只要再找到个突破口强攻进去,黑棋立刻可以崩形。 能杀成这样本该大快人心。可现在韩文清却心快不起来,反而忽然感觉到束手无力。 因为找来找去,那个突破口竟是找不出来。乍看是缺陷之处,细想却是陷阱。 被套了。 韩文清上下颚骨之间咔嚓一声。 屏幕上黑棋落下一子。 这是…… 要做活? 可以这样? 能活?! 活了吗? 右下角是活…了…? 这是做活了? 真的活了?! 老天竟然做活了! 原来这样可以活?!!!! 君莫笑做活了!!! …… 千年围棋网又炸开了锅。 张新杰看了眼时间。九点四十七分。 张新杰又看了眼韩文清的脸。脸色没有变。是黑的。 打一开始就是黑的,所以到现在也看不出变。 韩文清长考了。 但他可以长考的时间也不多了。 还得战! 于是落子。 攻! 反攻! 再攻! 再反攻! 形势急剧逆转。 白棋实地不足。 黑棋借着“活了一块”的风猛烈反追中腹的白棋大军。 白棋接应不暇,终于崩形。 238手,大漠孤烟中盘认负。 霸图队机房里气氛凝重。 霸图队机房里一片死寂。 张新杰盯着屏幕半天没有去扶过眼镜。 张佳乐又憋了尿急但是压根儿不敢动怕一动就出声心里那个着急。 韩文清一言不发看着棋局看了良久,然后默默敲起键盘。 兴欣棋室VIP吸烟室里,叶修点着了一支烟。 缭绕的青烟笼罩着屏幕上的棋局。 忽然提示栏里闪了几下,说收到新信息。 叶修打开一看。 发件人:大漠孤烟。 信息内容:明日同一时间,再战。 叶修吸了口烟,嘴角一弯,回了个:好。 之十一·繁星 大漠孤烟对君莫笑第二战,大漠孤烟执黑,君莫笑执白。 在千年围棋网各大服务器的置顶房间里,鲜花筹码比翼飞,讨包竞猜共刷屏。 刷屏最怕碰见谁?无疑是夜雨声烦。可那家伙果然跳了出来,一路嚷着:“我靠我靠我靠靠靠靠靠!君莫笑你有种拒绝我邀战?!君莫笑你和大漠孤烟已经战过了怎么还来?!君莫笑你无视我当我不存在吗?!君莫笑你有种的就来跟本大爷PK!君莫笑你休想躲在大漠孤烟背后不出来!君莫笑你给我滚出来!!!本大爷要跟你PK!你要不是孙子不是胆小鬼不是孬种不是懦夫你就出来!PKPKPKPKPKPKPKPKPKPKPKPKPK!……”直到网管终于看不下去了把夜雨声烦的公共消息屏蔽了房间里才终于消停。 那对战的两方当然早就把公共消息频道屏蔽了,前前后后半个字也没看见。那夜雨声烦的主人黄少天嚷了一圈被人封了口又没有得到任何反应,也自觉无趣,在蓝雨队机房里转了一圈,干脆跑到喻文州旁边,搬了把椅子,凑在同一台电脑前看。 “文州文州,你看今天的这盘会怎么样啊?老韩昨天杀没杀成今天他执黑了他会怎么想?”黄少天开口就问。 “会调整节奏吧。”喻文州说,“君莫笑的棋看起来很鬼,一味往前冲并不太好。” “也是啊,这个君莫笑的棋看起来……很奇怪啊。”黄少天挠挠脑袋。 “你找他PK,有把握赢吗?”喻文州转过头笑笑。 “切~~!不PK一次怎么知道呢?说不定我就把他杀得个七零八落跪地求饶呢!” “唔。少天你觉得这个君莫笑是什么棋力?”喻文州又问。 “就他和周泽楷、韩文清这两盘棋看起来,好像是职业高段的水平。不过只有两盘,说不准的,高手克星这种事情也不是没出过。他以前那些网棋对手都一般般了所以怎么也看不出来真有几斤几两。所以说我要找他PK看看亲自试试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文州你说是不是?”黄少天一口气说下来几乎没换气。 喻文州又笑笑,说:“少天,你看过那个千机死活?” “啊,那个蓝溪阁的人在论坛上吵吵嚷嚷找的那个远古秘笈?看到了啊早看到了,不就是君莫笑本人传到论坛上去的吗?”黄少天说,“那个我以前还真没听说过。文州你见过?” “你觉得那本死活集怎样?”喻文州没有直接回答黄少天的问题。 “唔。”黄少天皱起了眉头,“难度是有的,大多数也不算是特别难。只是变化真是无穷多,太多了。真不知道编出这些死活题的人脑子是怎么长得。简直就是外星人啊外星人绝对外星人!” “噗。”看着黄少天几乎是义愤填膺的模样,喻文州忍不住笑了一声,接着提醒一句,“那是十年前的君莫笑。如果确实是同一个人,那么这十年,他到底藏在哪儿了呢?” 被喻文州这么一问,黄少天也愣了一下。 “说得也是啊。十年前就能编那本死活题,十年后棋力还这么牛逼,十年里就这么没声没息了也真是怪事儿啊。那文州你说他藏在哪里?”黄少天一时没想出来,“职业棋手里我没见谁的棋风是这样怪异的啊。” “唔,表面上看,的确是。”喻文州点点头。 “那——里面看呢?”黄少天听出喻文州话里有话。 “我有个猜测,但却没有多少依据。”喻文州说。 “什么猜测?说啊说啊说啊!”黄少天催促着,表情可着急。 “你说职业棋手里现在没有比赛的闲着没事的人能有几个?”喻文州问。 “呃。”黄少天眨了眨眼,跳起来:“我靠!我靠靠靠靠靠靠靠!你不会说是?!!!我靠啊!!!!” “少天你别激动。”喻文州忙伸手去拉住他那打了鸡血的伙伴,“我只是猜,没有什么依据。” “他不是吧?!他不是这么有病吧?!没事儿闹个停职然后跑到网上来兴风作浪要群挑职业圈吧?!我靠我靠我靠啊!!!”黄少天跳脚。 “我只是猜。”喻文州忙又拉了一把,“坐下来吧,先看棋。要开始了。” 开始了。 大漠孤烟黑子占星位。 君莫笑白子占对角星位。 大漠孤烟黑子占小目。 君莫笑白子再占星位。 一个星小目,一个二连星。 白棋的二连星。 很普通嘛。没什么特别的嘛。没什么诡异的嘛。具有后手劣势的白棋选择二连星的布局来争一些速度是太正常不过的了嘛。 在见识君莫笑之前对一枪穿云的目外开局,对大漠孤烟第一战的天元开局,以及君莫笑棋谱记录里五花八门的布局手段之后,棋迷们潜意识里隐隐期盼着君莫笑再呈上来一盘口味独特的好菜。结果看见是白子二连星,竟都不由有些失落。不过这也难怪,毕竟黑棋先行,君莫笑估计也不那么容易耍出太多花招。 然后呢? 黑棋挂角。白棋跳开。 黑棋小飞入角。白棋不理,去挂黑棋角。 黑棋跳,白棋拆边。 看起来四平八稳,火药味道一时嗅不出来。 众人纷纷揣测这两人是否前一晚战得太猛,都消停了些,开始转为互相试探? 接着又是平淡无奇的来去数手,在一角走成了半个常见定式,白棋忽然不理了,转身往边上一拆,跟进一手向中央一个大飞。 众人“咦——?” 这是干嘛?! “这,这这这这这这这这——”蓝雨机房里黄少天嚷了起来,“这直接是不要角了?” “嗯。”喻文州点点头,“他想要中腹。” “这拱手相让也太大方了吧?!”黄少天急。 “不知道。”喻文州摇摇头,他的确看不透,“接着看吧。” 面对白子义无返顾的扬长而去之势,韩文清也是愣了一下。那白子俨然回首一笑,说:“那个破烂犄角旮旯儿就给你啦,我不要了。我直接上中原去!” 有诈吗?对手狡猾,当然不会没有诈。怎么下? 韩文清不是喜欢铺地板的棋手,大刀阔斧才是他的本性。他只思索了片刻,便一步上前,直逼着白棋所占的一角挑起战事。那君莫笑倒是应了,边路上一夹,给自己筑起外势。黑棋往角里进。白棋顺势靠了一个,假意要攻。黑棋挡。白棋扳。又是来去几手,黑棋楔入角内,白棋却忽然来了个转身——拜拜了!耍你呢!——大步又往中腹跳去。 “咦?他这这这这是——又他妈的弃角?!”黄少天又瞪起了眼睛。 “刚才是佯攻。”喻文州说,“他打算好了只要外势,干脆把黑棋引进角,然后压低,自己在外面下得厚来了。” “不过这人真是心大啊。一角一角一点儿不心疼地弃。刚才让一个现在又让一个那边黑棋还占着一个。他是觉得他能独吞中腹吗?!”黄少天有点儿受不了了。 “大概吧。”喻文州说,“白棋的大模样看着挺舒服。” 看那棋盘上的这一角,黑棋占了些实地,却显得有些憋屈;反观白棋坦坦荡荡舒舒服服向着边上和中心舒展开来,如同春天里不停向四面八方生长的枝桠。 黑棋有点难受。 韩文清也有点难受。 他难受的倒不是对方太大方,毕竟围棋要围地,没人会因为占了实地而难受。他难受的是自己想战斗,对方却在和他玩太极。你出一拳,他给你化解了。你再出一拳,他绕了过去。你连续出拳,他不反攻,却只是顺势压制,以静制动,以柔克刚。韩文清挑起战火的目的没有成功,对方爽爽快快让了两角,优哉游哉地在中央构起图来。 其实前一晚的棋,那君莫笑起初也总是躲着闪着逃的。但那时的感觉更像是游击战,总不来正面的,但好歹在战。而今天,气氛简直判若两人。面对大漠孤烟真刀实枪的一拳一脚,君莫笑嘻嘻哈哈,蹦来跳去,在棋盘上自娱自乐……涂鸦。 涂鸦涂鸦,也并不是没有章法。 “这白棋的手法……?”黄少天皱着眉,很难得地卡了一次话。 “好像有点儿熟?”喻文州替他接上后半句。 “是啊。只是好久好久没有人这么下了啊。而且说实话真还有人可以这么下的吗?没这个能力这是要把自己玩儿死的节奏啊?这个君莫笑他妈的是太狂妄自大自以为是还是脑子不正常呢?啊不过看那本千机死活就知道绝对不是什么正常人!那简直是神经病啊!” “呵呵,看他怎么赢。”喻文州笑。 “你觉得他能赢了大漠孤烟?”黄少天抬眉。 “我怎么知道呢?看着吧。”喻文州平静地说。 千年围棋网公共聊天频道里的讨论却远不止这样平静。 君莫笑送出第二角之后,疯了的人占了绝大多数。一时间,“土豪君”的喊声震天。还有人猜测这君莫笑是不是昨天的君莫笑,莫不是今天换人了。 有人出言提醒了一句,说那白棋二连星布局,然后不争实地只要外势,一着眼就是中腹大模样,这手法感情是要走——宇宙流? 这三个字抛出来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有人回那就真是奇了,这宇宙流只有武宫正树一人,武宫正树之后再无继承者,你随手下着玩就算了,想用宇宙流执白赢大漠孤烟,那是何等痴心妄想?! 又有人回那也说不定,你们看着君莫笑的棋谱,牛是牛,可一谱比一谱装逼,什么千奇百怪的招数都用,全都是吸引眼球的,他要是想模仿个宇宙流说不定还是真的,只是那样就等着看大漠孤烟怎么把他攻到哭吧! 此时又有君莫笑的粉丝团群起,叫着喊着说等着瞧吧,君莫笑武林高手世外高人,看他前两局虐了两大职业九段就知道身手不凡,还是等着看大漠孤烟怎么哭吧! 一时间,掐架的和争相下注的战成一团。 没等战完呢,那棋盘上风景又一大变——四个角都归黑棋了。 我靠! 作死啊这! 你妹! 你大爷! …… 这时即使君莫笑粉丝团也忍不住喷了。让了四角?!君莫笑你心大,我们的心可疼了啊!我们砸进去多少银子啊你要让大漠孤烟搞出了四角穿心?! 掀桌的掀桌,砸键盘的砸键盘,哭爹骂娘的哭爹骂娘。君莫笑依旧我行我素,在黑棋四大阵营的外围,一颗一颗白子自娱自乐般地撒着网。 “这君莫笑真敢下啊他妈的真敢下!他要想赢他得能把中腹下边完全独吞掉!他疯了吧这样下?!”黄少天用手指敲起桌面来。 “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喻文州说,“白棋这两道外势相当的好。得看他怎么下。”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下?”黄少天问。 “呵呵,我对宇宙流没太多心得啊。”喻文州笑。 “那你觉得这人是叶秋?”黄少天又皱眉,“他什么时候下过宇宙流了?” “他是没下过,正式比赛里。”喻文州说。 “那私底下下过?跟你?”黄少天问。 “不,我的意思只是他私底下可能下过,但在大赛里没有用过。也许是,为了保险。” “我说,你确定他下的这个是宇宙流吗?虽然像,但我总觉得有点儿奇怪,各处的味道都有点怪怪的。”黄少天的表情很不满。 “有一点是肯定的啊,君莫笑不可能是武宫正树。”喻文州弯起嘴角。 “那废话!这代和上代的事情了,还更不可能是吴清源呢!” “所以说,君莫笑的宇宙流和武宫的宇宙流味道肯定不一样。” “唉唉唉算啦算啦算啦这个君莫笑就先别说什么宇宙流还是什么流的了,我看他就是个大杂烩,什么都来,一会儿大砍大杀地一会儿玩躲迷藏一会儿又来宇宙流,彻底就是个混搭。就好像那个什么网游里全职业精通的散人,叫散人流得了。” “你起名字还挺积极的。”喻文州笑。 “这不灵机一动吗?诶?”黄少天收住了口,望向屏幕上白棋新的一手。 白棋的第92手,下在了一个颇为奇妙的位置。 它落于靠近一角的位置上,往边上压住了黑棋扩张的势头;同时,它又处于白棋两翼张开的外势之间,恰好在遥相呼应的两侧之间搭了个桥墩,随时能架起桥梁来。如果换用宇宙流大师武宫正树的话说,那就是“像飞船对接一样漂亮”。 黑棋难了。黑棋无论怎么应手,白棋的形状终将形成。 大漠孤烟,长考。 黄少天也沉默了。但他的沉默通常维持不了太久,而且一旦维持不了了,就会像火山似的喷出来:“我算了半天觉得这一招实在太妙了啊我是想不到啊文州你想得到吗?不知道老韩现在心情怎么样简直不知道怎么应了。这局势这样黑棋很不好啊,只是占了四角,中腹突入太难了。这君莫笑果然宇宙流啊我是小瞧他了,这招真妙啊简直没法说……” 能让黄少天滔滔不绝赞美的情形并不太多,眼下却是难得的一个。 喻文州点点头,说:“的确啊。而且很漂亮。以静制动,以柔克刚,以不攻而攻,以不战而胜。多少年没有看到下成这样的棋了。” “但你说,这真是叶秋吗?他不是不攻棋不舒服派吗?”黄少天的质疑又冒出来了,“而且我说,他那家伙有这种层次吗?不攻而攻不战而胜什么的?” “那我们还是得亲自问问这个叫君莫笑的家伙了。”喻文州微微笑。 这一盘网棋,后来成为新生派宇宙流的名局。而其中的第92手,则被誉为在星空上画龙点睛的一笔绝佳妙手。此手一出,局势几乎可以说再无变化。只要白棋不出差错,那么必然胜利在握。这是后来职业棋手们将这一局翻来覆去研究了透而得出的结论。 同时得出的另一个结论是,这一大手笔的一招,却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它几乎是凭借着非常微妙而独特的棋感而摸到的。只有在棋子落下之后,众人才眨眨眼睛,惊讶地看出了它是如何玄妙。 实战中,双方又进行了八十余手。黑子终未能攻入中腹,白子反借中腹之势反追边角黑营,侵噬了上下两边大块区域。 大漠孤烟中盘认负。 君莫笑再胜。 不止是千年围棋网了,整个围棋界,职业的也好,业余的也好,全沸腾了。 一战胜了当今第一人周泽楷后,两战连胜曾获七个世界冠军的韩文清,第二战还是执白走了宇宙流! 君莫笑神人!! 君莫笑什么人?! 职业圈行动起来了。 八卦党行动起来了。 分析考据党行动起来了。 网络技术党行动起来了。 各类人马发挥自己的特长以不同的方式全都行动起来了。 伴随着“君莫笑围剿战”的宏大开幕,一场“君莫笑缉拿战”在后台展开了。 被通缉的对象则在棋局结束后,悠悠然点燃了又一支烟。 VIP吸烟室的门被推开了。 一脸激动的老板娘陈果不惧烟雾地大步跑进来了。 “太厉害了!宇宙流啊!我第一次亲眼见到!!!”陈果都要痛哭流涕了。 叶修瞥她一眼,嘴角一弯:“怎么样?好玩吧?没见识过吧?” “是没见识过啊!大神你以前也不是这风格啊!谁知道你还会下宇宙流还下得这么好啊!”陈果激动得不由脱口“大神”了。 “呵呵。棋盘可以不是战场而是天幕;棋子可以不是士卒而是繁星。” 叶修叼着烟往椅背上一靠,这么悠悠地说了一句。 陈果顿时一愣:“你还有这么文艺的时候啊?” 叶修笑笑,说:“哥怎么可能文艺?这不是我说的。我只是重复了一遍。” “那谁说的?”陈果问。 “那个千机死活你不是看了吗?”叶修把话题拐了个弯。 “呃,看了……一点。”陈果顿了一下。只看了一点,是因为太头晕眼花了。 “就是那东西的作者说的。”叶修笑着起身。 “咦?可是……”陈果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可是千机死活的作者,不就是君莫笑吗?”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叶修已经不在屋子里了。 他走到了大门外,靠着一根电线杆子,叼着烟,仰头望着天。 那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天意外的晴。漆黑的夜幕上,密密麻麻闪烁着满天繁星。 “很漂亮的繁星哟,”他喃喃自言自语,“你也能看见吧?” ------- ------- 之十二·陈谱 大漠孤烟对君莫笑,两战均败。 君莫笑的帅气值、时髦值、神秘值……各种数值一下子刷爆了。 大漠孤烟没有再邀战,其他排队的棋手则争先恐后涌了上来。 第三日,君莫笑接受了风城烟雨的邀战。对战一开始,扔出一条信息:“女士优先。”风城烟雨回:“别手软。”君莫笑回:“不会。” 自然免不了有人吐槽,说女士优先你怎么优先了两局大漠孤烟,到底是爱还是黑? 自然也免不了有人回应爱到深处自然黑。 不过不管怎么说,君莫笑对风城烟雨的一役在悬殊得有些恐怖的押分比下展开了。那个悬殊是指,押君莫笑的百分之九十二,押风城烟雨的百分之八。 这局棋倒不是说没有看点。中盘风城烟雨一处偷袭吃掉君莫笑四子棋筋给对方造成了极大威胁,后又在一角治孤成功可谓漂亮,但总体来说局势很明朗。君莫笑始终掌握了主动权,最后胜七目半。 并无悬念的落幕。风城烟雨道了句“受教了”。君莫笑回了句“不客气”。两人倒是客气。 第四日,君莫笑接受了生灵灭的邀战。 生灵灭背后的棋手是典型的实地派代表肖时钦。他在棋盘上从始至终精打细算,算得都让人觉得简直是抠门了。又尤其精通官子,一个不小心呢就能被他在收官阶段给翻出十几目差距来。和肖时钦下棋,是格外费脑格外累心的一件事。 面对这实地派的中流砥柱,君莫笑又一次施展开了宇宙流,黑子三连星的布局。 生灵灭执白发挥了一贯作风,四处坚实取地。黑子天马行空,落子如泼墨,照旧大方送出了三个角,却在中腹铺开了漫天大网。进入中盘后,黑棋却一反闲情雅致的开局风格,开始在中腹展开了大力攻杀。白棋无力围空,黑棋稳控大局。尚未进入官子,形势便已尘埃落定。生灵灭投子认负,自愧弗如。 如此一来,即使之前尚心怀疑问的棋友或棋手,也都不得不承认这君莫笑在宇宙流上的确颇有心得。 第五日,君莫笑接受了逢山鬼泣的邀战。执白胜。 第六日,君莫笑接受了石不转的邀战。执黑胜。 第七日,君莫笑接受了落花狼藉的邀战。执黑胜。 第八日,君莫笑接受了木恩的邀战。执白胜。 第九日,君莫笑接受了无浪的邀战。执白胜。 …… 转眼十日过去。每日一场。君莫笑场场笑到最后。 棋迷们疯了。职业棋手们也疯了。 这君莫笑何方神仙,难道竟找不出一个职业棋手可以赢过他?! 伴随着各种流言蜚语推理揣测的漫天飞舞,千年围棋网上出现了另一股更加团结更加强大的声音:呼吁千年网络的网管公开君莫笑账号所有历史对局! 这是一个不难想到的要求。也是一个并非不合理的要求。 在网络终端下棋,默认棋谱是对外公开的。只是在过去还并未遇到过需要平台管理人员介入以公开陈谱的情形。 面对着数量日增的请求帖,以及来自职业棋院和俱乐部等方面的私下要求,千年围棋网在礼节性征求了君莫笑所有者同意之后,从备份的硬盘里调出了十年前的棋谱记录,正式公布在网络上。 公布之后的数天,下载君莫笑棋谱和研究君莫笑棋谱就变成了围棋界从上到下从职业到业余几乎人人都在进行的一项轰轰烈烈的运动。十年前的君莫笑,下过什么样的棋?和什么人交过手?胜率是多少?成了棋牌新闻的网页微博和大小论坛的置顶头条。各类考据贴技术贴八卦贴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 考据的分流派,八卦的也很快掐起来。但无论怎么打怎么掐,共识却是有的:这个君莫笑啊,早在十年前,他就是一个疯子! 什么宇宙流啊自然流啊,现在想起来真是平淡得好像白开水。这家伙哪里有什么流派啊?那个棋谱真叫五花八门,中规中矩的有,歪门邪道的更多,天元五五目外高目满天飞,还有什么三三,还有什么六六,还有什么七七,还有什么一手边星!这是布局百科全书啊!好使的不好使的全都毫无顾忌扔上来! 黄少天翻着那棋谱,啧啧叹着对喻文州说:“你瞧我说得没错吧,这就是散人流啊散人流。乱七八糟毫无章法,迷惑对手的障眼法。” 王杰希半眯着稍大的那只眼,对围在身旁的几个年轻棋手说:“我看这君莫笑简直好像是神农尝百草。” 张佳乐凑在韩文清和张新杰的旁边,一会儿跳过来一会儿跳过去,一会儿伸手到脑袋后面顺一顺自己的小辫子:“我看这家伙改叫百花缭乱算了。那棋下得真是一个缭乱!” 苏沐橙在嘉世电脑房里坐在邱非身边嗑着瓜子,笑嘻嘻地说:“小邱啊你想不想吃火锅?我请客。” …… 那还只是说布局。再细抠到君莫笑偏好的定式,只见漫山遍野的大斜。所谓“大斜千变”。这大斜定式纷繁复杂变幻莫测,就连职业高手都往往对它头大;可又正是这变化多端难以捉摸的特性,引得无数英雄竞折腰。而这君莫笑,在十年前留下的那百余份棋谱里,最高限度地诠释了对大斜千变的钟爱。 “简直是……疯子啊!”蓝河一面翻着棋谱,一面对着春易老的聊天窗口吐血。 “想想他那本千机死活就知道。”春易老故作平静,其实方才差点碰翻了鼠标。 …… “诶诶诶,这个君莫笑脑子到底是长什么样的啊?他是想把所有可能的变化全都在实战里试一遍吗?”戴妍琦敲着电脑屏幕。 “这个人……”肖时钦一手扶着眼镜思考着,“计算力不是一般的强大。” …… “泽楷,这个君莫笑十年前的棋谱看起来还是有些奇怪啊。”江波涛对身旁始终一言不发的人说,“总觉得不太像是我们认识的叶秋。” “……不太一样。”周泽楷点点头。 “而且更关键的是,你看他交战过的对手。”江波涛退出了当前显示的那盘棋,拉出了十年前君莫笑的对战记录,鼠标指向了出现次数不算少的某个对手ID。 “嗯。”周泽楷点点头。 两人一起陷入沉思。 …… 兴欣棋室的老板专属电脑前,陈果也在兴致勃勃地看着君莫笑陈年棋谱。她棋力不高只能看个热闹却看不出多少真名堂,可没看多会儿就从椅子上跳起来,风风火火地就要找叶修去。 叶修正在楼外抽烟,不慌不迭给已经雾蒙蒙的空气增加污染指数。看见陈果蹬着拖鞋走出来,哟了一声,说:“老板娘也来抽烟吗?” “抽你个大头鬼啊!”陈果对这个大神级九段竟如此无赖的形象已经彻底崩溃了,“我来问你事儿。” “什么事儿?” “那个,君莫笑原来不是你的账号?”陈果靠近了点,声音压低了点,却因为烟味儿不由皱起了眉头。 “嗯。朋友的。”叶修不浓不淡地说。 “那,现在给你用了?”陈果又问,带点试探。这个“朋友”听起来味道很奇怪,感觉有些故事。 “嗯。”叶修吐了口烟,压根儿没看老板娘。 陈果停了停,不禁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平日一脸招仇恨模样的男人,只见他视线望着半空,侧脸上带着那么一点说不明道不清的寂寞。 咳!太拉仇恨了所以朋友非常少吧!陈果暗暗想,却也很知趣地对这个敏感话题没有过多追究,反而问:“我看那个君莫笑十年前有好些棋是和一叶之秋下的。那个是你咯?” “是我。” “嘿,你的朋友棋力在你之上啊!”陈果有点儿乐了,“我看一叶之秋经常被打得落花流水啊。” “嗯,是在我之上。”叶修依旧望着半空。 咳咳!糟糕好像真的不该提。陈果想着必须转变话题,于是问:“那么,一叶之秋的账号,你不打算再用了?” “哦,那个啊?没法用了。” “为什么?”陈果想着难道是不想被人认出。 “密码忘了。”叶修掐掉了烟头。 “哈?!!!”陈果眼睛嘴巴都张得老大,“喂!我说,那个账号里应该有很多很多弈币吧!就忘了密码不能用了那也太浪费了啊!那好歹是斗神一叶之秋的账号啊!” “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啊。”叶修无奈地耸耸肩,“以前都在俱乐部里用台式机,每回都自动登录的。自动登录了十年了,换你你能记得啊?” 陈果一口老血要吐出来,“你多试试啊!你人生能有几种可能的密码,全试试总能找回来啊。” “能试的都试过了。”叶修无奈。 “那申请密码找回啊!密码找回你总会吧?!” “忘了当初用什么邮箱注册的了。”叶修摊手,“就算记得,那个邮箱的密码也忘了。” 陈果心疼啊。陈果心想你怎么就不心疼啊。 “几百亿弈币而已。很快就能挣回来。”叶修安慰地拍拍她的肩,“别伤心。” 我是心疼你的账号!陈果悲愤地想。 “我回去洗棋子了。”叶修把手一挥,朝门里去。 陈果忽然想起什么,一声追着问:“那君莫笑的账号也都十年没用了,怎么密码就没忘?” 叶修停住了脚步,回了个头,说:“那个,不一样。” ************* 之十三·宿敌 第十一日,一叶之秋邀战君莫笑。 …… …… …… 谁?! 一叶之秋?!! 一叶之秋那个一叶之秋?!! 叶秋九段?! 棋坛(曾经的)第一人叶秋?!! 他不是停职了吗?!! 停职了正好闲着啊!!! 一叶之秋十年前不就和君莫笑交战过吗?!没看棋谱?! 这可是老冤家了啊! 而且十年前一叶之秋看似敌不过这个君莫笑啊! 叶秋九段要来洗雪冤仇了吗?! 这是真·十年宿敌啊!! 大漠孤烟你别哭…… 一叶之秋能赢君莫笑吗?! 前两天不是还有人猜君莫笑是叶秋大神吗? 咳咳,看来猜错了。 那这个君莫笑不是叶秋又会是谁啊?! 世外高人…… 说不定叶秋九段有个棋艺更高的隐居的孪生兄弟……(瞎说的请轻拍) 楼上说得不无道理,你看他俩十年前就相识。 说得好像老相好…… 叶秋九段金屋藏了个娇…… 咳咳!楼歪了楼歪了! 好吧,正楼!赌谁赢?!赌叶秋大神赢的跟上来!!! +1 +2 +3 +10086 怎么都赌叶神赢?我更想看君莫笑赢。 同楼上。 开个投票帖吧! 开! 快开! ………… 千年围棋网,大小围棋论坛,各类围棋QQ群,热闹程度大同小异。 而在那职业棋手圈里,这一爆炸新闻掀起的巨浪更不是惊天动地一词可以概况了的。 最震惊的莫过于周泽楷和江波涛两人。关于君莫笑是叶秋这件事情他们一开始大体是凭直觉猜测,借由了周泽楷那边阿市女士的关系比较犯规地查到了对方的ip,等周泽楷自己找去了亲眼见到了还复了盘才终于确认。回来后他们也没有告诉别人。叶秋虽然没有专门叮嘱,但人家既换了账号,大概就还没想让人知道。可这回,这一叶之秋却冒出来了,还大张旗鼓找君莫笑挑战,那又是怎么回事? “是…托儿?”江波涛猜测着,“这样肯定没人认为他是叶秋了。” “……”周泽楷皱起漂亮的眉毛,“对方棋力…” 说得也是。这必须找到一个棋力堪比叶秋的才能演得像,那就基本必然得在职业圈里找。 “他找个职业棋手倒也不是不可能。”江波涛接过话,“可棋风,叶秋的棋风要模仿好也不容易啊。” 另一边,蓝雨机房里,黄少天大眼瞪着喻文州:“你看你瞎猜!害得我一直把他当叶秋。结果你错了吧错了吧错了吧。你也会猜错啊!” “别急啊少天。”喻文州笑,“说不定是托儿呢。” “托儿?”黄少天一愣,瞬间反应过来,“你是说叶秋那个王八蛋找了人假冒他好蒙骗我们?” “也不一定呢。说不定是盗号?”喻文州抬了抬眉角,“如果真是叶秋,看棋总能看出些端倪来。” 再说霸图这边,大漠孤烟和石不转接连失利后也觉得君莫笑就是叶秋可能性最大,这下同样是走上了“是否是托儿”的猜测。 “这叶神老人家是在玩什么?”张佳乐有些不满地哼哼起来,“自作主张停职了躲起来现在还要玩这么阴的。心真脏!” 韩文清转过头来瞪了他一眼。其实他并没有瞪,只是很正常地看了张佳乐一眼。但就这么毫无恶意的一眼已经让张佳乐脊背冒汗脸色苍白不由自主地伸手掏了钱包。 其实韩文清转过头来只是说一句话:“他不会这么做。” 然后看张佳乐脸色呆滞的好像没听明白,又补了三个字:“他不屑。” “那……”张佳乐算是反应过来了,手里的钱包塞回口袋,“老韩你是说这君莫笑不是叶秋了?” 韩文清黑着脸,想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 张佳乐无奈转向张新杰。 后者扶扶眼镜,说:“我也不知道。” 在兴欣棋室,却是有一个人炸毛了。不用说,当然是老板娘陈果。 “这怎么回事啊这?!”她怒发冲冠暴跳如雷,“这什么人啊这!!这哪来的冒牌货啊!还敢跟你挑战!挑战他个大头鬼啊!这是盗号!是盗号!!!是冒充!!!” 她面前那个人懒懒靠着椅背,嘴里叼根烟,青烟缭绕地,脸上什么神色也看不出来,只是抬了右手去摸鼠标,对着屏幕上发来的“一叶之秋邀战”的讯息,按下了一个“接受”。 陈果一见就跳起来了:“喂喂喂!你干嘛啊?!你还接受?!这个人冒充你啊!” “也许只是顺手开了电脑正好有个自动登录,就顺手自动登录了。”叶修一脸不在意。 “哪有这样顺手的啊!这是别人的号好吧!”陈果不服。 “以前俱乐部里偶尔也有人拿这个号玩的,所以没有写‘禁止使用’。”叶修看着屏幕上千年围棋终端上显示对方已经确认,系统正在建房。 “那也不行!”陈果嘴硬着抗议,“当事人现在又不在,哪有擅自乱用的?” “用就用呗,不就是一个账号吗?反正里面的弈币我也拿不出来了。”叶修笑笑。 “你怎么不生气?”陈果不解。 “这点小事都生气?干不成大事啊,老板娘。”叶修看着系统提示出来的选项,选了最普通的对弈模式。 “但他是冒充你啊!你就让一个不知名的陌生人随便这么冒充你,你一声不吭忍着?你甘心?!”陈果满腔侠义。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到公共频道上发一条消息,说那个一叶之秋是伪劣假冒产品,我君莫笑才是叶秋?”叶修抬眼瞅她。 陈果瘪了瘪嘴,找不到应词儿。 “呵呵,老板娘。别忘心里去。”叶修一面等着系统猜先,一面说,“账号只是皮。能不能保得住那张皮,还得看后边那人有多大本事。” 话刚落音,那猜先已经结束。君莫笑执白,一叶之秋执黑。 对弈开始。 之十四·碾压 其实那个盗用了一叶之秋账号的家伙,也算不上什么恶意盗用。只是—— 怎么说呢? 涉世未深,情商捉急,徒有棋力,办事二逼。 在棋盘上好歹是攻杀有范儿潜力满满名声鹊起的耀眼新人,一旦离了棋盘呐…… 嘉世队老板陶轩在叶秋九段退役之后高高兴兴签约了这么个最有价值新棋手,却已经因棋盘之外的各种事情不知撞墙扶额过多少回了。 然后这晚,正好周末俱乐部里基本没人,孙翔找不到事儿做闲得有点儿慌晚饭吃多了胃里有点儿涨跑进了机房一看没人顺手打开了一台电脑看见屏幕上一个千年围棋网的图标——咦? 一个念头钻进脑袋里。 前一阵忙着智精会的棋赛没顾得上看新闻,隐隐约约听说网络上出了一个大高手,叫做君莫笑什么的,战翻了职业棋手圈里里不少高手。倒想会一会,看看那野路子出来的高手究竟有多高,我孙翔出马一刀把你劈成两半看你高不高? 可问题来了。 这孙翔啊,从来没在千年上下过网棋。他其实很少下网棋,不光是千年,就是弈城新浪的也都没有注册过账号。若是硬要说他有过下网棋的经验,那也就是QQ游戏平台里的QQ围棋。 而那个君莫笑却是只混千年的鸟儿。这要找他挑战,还得现注册一个账号。 于是他点开千年客户端的图标,正要往“注册”两字点去,眼前一亮。 咦?! 用户名:一叶之秋 密码:********* 孙翔眨了眨眼睛。 送上门来的用户名密码和自动登录,还有这等好事?而且——,那君莫笑这几日接受的挑战可都是大名鼎鼎众所周知的职业高手。自己要是真注册一个号谁也不认识,送过去邀请人家怎么会理?总不能注册一个号叫做“我是孙翔”惹人围观吧?现在眼前竟然有这么一个现成的,还是斗神一叶之秋的账号,用这个账号前去挑战,不信那君莫笑不理。如此一想,孙翔乐得嘴歪了,心里一个劲儿赞自己真是聪明啊聪明啊绝顶聪明。等自己赢翻了那个叫君莫笑的家伙,再站出来朝全世界吼一声:我不是叶秋,我是孙翔!那得多带劲?! 他嘿嘿乐着,发出了个邀战信。对方果不其然很快接受了。 系统猜先,一叶之秋执黑。 孙翔提刀上马,一个星位开局。 要说这孙翔的棋风,那也是力战派,火力充足,砰砰砰砰地,能从棋盘一头火拼到另一头。手法也很酷炫霸,乍一看还真有点儿像叶秋的风范。他走了个中国流开局,边抢地边造势,落子飞快,行云流水,简直好像不用动脑子想似的。序盘粗粗走了个形,便斗志昂扬地闯入敌阵挑起争端。那君莫笑呢,白子则是一个高目一个星位,照旧的不拘一格,落子不急不缓,宛若闲庭信步。敌人一个剑锋刺来,他优雅一转身,顺水推舟给避开。于是一个刚一个柔,气势上竟又有点儿像对阵大漠孤烟的第二局。 但细看不同。 那大漠孤烟出招的特点是狠,准,稳,正。前三都不必说。最后一个,不走歪门邪道,意图明白清楚,最强硬最准确最高效的手段堂堂正正摆你面前,全凭着超强的攻杀力取胜。当今棋坛,棋风能纯正如此的,除了韩文清之外几乎找不出第二人。 眼下的这个一叶之秋也是攻杀的棋风,却不那么正,落子刁钻,气势嚣张,每一击出手都好像恨不得直接掐碎对方咽喉,手法可谓精湛漂亮,但又留有回旋余地。他不是一拳直中敌人面颊,而是靠着强大的火力步步为营,从四面八方纠缠上来,把敌人一步步逼入绝境,最后屠之而后快。 这本来就是叶秋的风格,确切地说,是他巅峰时期最显著的风格。这冒名顶替的孙翔,虽说心下并不乐意承认,却实实在在是不由自主模仿起了那被封神的第一人的棋风。于是这棋飞速地进入中盘,众棋迷们看着一叶之秋指挥着那黑子大军四处发力,威武霸气,不由一时竟全都叫好起来,说这叶秋大神停职了一段时间是休息过来重振雄风了啊!说叶秋大神终于一扫两年来状态下滑的困境,重新找回了节奏啊!说果然还是要叶秋大神出手才能收拾得了这个君莫笑啊!千年围棋网上顿时欢呼震天。 对弈中的两人忙着对弈,自然不会看到这样的讨论。但围观的那些职业棋手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泽楷,你怎么看?”江波涛一如既往地询问好友的意见。 周泽楷托腮皱了半天眉,终于一言未发,只是摇摇头。 “少天,你怎么看?”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在蓝雨机房里呈现,尽管紧接而来的后续截然不同。 “你要问我怎么看我该怎么说呢?这个一叶之秋看起来倒是有点儿像但也只是有点儿像。你看前面那两步棋好像很酷很帅很炫霸拽的样子,我觉得换成叶秋他是不会下的。他的棋虽然很酷很帅很炫霸拽但是该忍的时候他肯定会忍,比我还能忍。”黄少天发表了一通感言。 “老韩,你怎么看?”几个战队简直是商量好了台词了,这霸图轮到张新杰发话。 韩文清连犹豫都没犹豫,开口就三个字:“不是他。” 而在微草机房,王杰希直接把电脑接了大屏幕投影,正下方摆了个棋盘,周围围了一圈年轻棋手,直接现在做起棋局研究来了。 他摆出一叶之秋刚刚落下的一步棋,紧接着跟上数种可能变化。黑子白子从他指尖啪啪落下,旁边虚心求学的新人频频点头。 末了,王杰希简单地总结了一句:“这招,冒进了。” 果不其然。一叶之秋在四处挑起战火之后,自己却陷入了被动。收到攻击的白棋不但没有被逼死,反而翻身缠了上来。黑子的磅礴大军仿佛被遍布周身的蔓藤纠缠住了,勒住了,气紧得很,还根本脱不了身。 病急乱投医。黑子开始四处弃子,意图力挽狂澜,朝着中腹一块白棋发起最后总攻,不料被白棋一招似早有准备的妙手轻易化解。黑棋斗志败退,白棋紧接着亮刀,干脆利落,屠了对方竟达六十余子的一条大龙。 黑棋败局已定。 千年棋迷目瞪口呆。 刚才那传奇再现的叶秋大神呢? 怎么落败得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快? 所谓重振雄风只是一时幻觉吗? 大神果然已经老了,已经巅峰不再了,已经成为历史了吗? 英雄迟暮啊! 壮士一去不复返啊! …… 在一旁扼腕叹息声中,自然也不乏夹杂着一些不和谐声音。 叶秋黑们开始大做文章,把那些状态下滑啊,影响嘉世排名啊,擅自停职啊,甚至包括那不肯在媒体面前抛头露面的特立独行一齐拎起来,挨个儿肆意嘲讽。 虽说千年的网管眼疾手快把这些恶意中伤者迅速禁了言,但免不了慢一拍。那些言论让陈果看见了,把她气得浑身发抖。 屏幕上一跳出胜负信息,她便把键盘鼠标一甩手,怒火中烧地走到叶修面前,开口大骂:“我说你呀,你就这么忍着吗?那人假冒你的名,输了把骂名全栽你身上了!这能忍吗?!这简直太卑鄙!你得出面澄清这事儿啊!你不能任由别人这么说你!” 却见叶修叼着半截烟,抬头望她一眼,说:“别人骂我你急什么啊?”双手却是在键盘上敲击不停。 陈果定睛一看,才看见那君莫笑和一叶之秋都还在棋室里没走开。而叶修呢,正在棋室的对话框里跟对方交谈。确切地说,不是交谈,是单方面的说话。 他十指飞舞,手速极快地输入: “47手,小飞较好;71手冒进,先挡为好;133手败招,贪;175手,虎住较好……” 陈果哑口无言了。 这……这人……这人竟然还在给对方复盘?!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态啊?! 再看那一叶之秋,虽然半天没一点儿回音,却也没有离开棋室。或许,是在看着吧? 叶修逐条说完了对方行棋中的毛病,最后总结陈词了一句: “年轻人啊,下棋忌贪胜,忌轻敌,忌心浮气躁。这些最基本的道理,你的老师没有教过你吗?围棋并不是光靠天赋和才能就能取胜的游戏。心不静,有再好的禀赋也只会荒芜。哥劝你还是回家好好修炼吧。” 那棋室里对弈双方的对话频道可是公开的,是所有棋迷都可以看见的。此话一出,掀起的腥风血雨那可是前所未闻前所未见。 年轻人?! 管叶秋九段叫年轻人?! 他虽说还不是老人可怎么也不算是年轻人啊! 十年前那可就已经是世界冠军的!大神级别的啊! 君莫笑你究竟何许人也?口气这么大?!! ——这是第一波反应。 可反过来想,那君莫笑确实赢了,那一叶之秋确实输了。 而起输得不是一点半点,是完败,是被彻底碾压! 胜负摆在面前,那君莫笑复盘指出的毛病又处处戳中关键,无不在理。 那还能说什么? 听人家教训那是天经地义。 ——这是第二波反应。 可哪里还是不对啊! 这一叶之秋半天一声也不吱,是没看见呢还是不想说话? 这不是关键,关键是那君莫笑的口气! “哥劝你——” “哥,劝,你——” “哥——” 就算以前叶秋大神从不露面,但这一叶之秋在网棋上倒是时不时会说几句话的。 而那口头禅,那标志性语句,还不就是“哥”怎么怎么地,“哥”怎么怎么地? 这君莫笑敢情是专门学着一叶之秋的口吻来恶意讽刺吗? ——这是第三波反应。 我看这君莫笑才更像是叶秋吧? 那一叶之秋的账号怎么回事? 要找托干嘛虐得人家这么惨?还出言损了一番? 这没逻辑啊? 究竟谁是谁啊?! 这完全看不懂了啊! …… ——第四波第五波第六波反应愈发五花八门起来。 “喂!我说你,真就不打算想办法澄清一下?”陈果看着满心烦躁,对那个优哉游哉的家伙又催了一遍,“你要自爆身份还不干脆爆到底?” “不急。我赢了,他输了;我在暗,他在明。怎么考虑,难受的都是他呀。”叶修笑笑。 他说得还真对。 那孙翔此时早就把肠子悔青了,一人如坐针毡地愣在那电脑屏幕前。原本打算赢了之后大声宣告“我不是什么叶秋我是孙翔”的如意算盘成了黄粱一梦,此时被一通鄙视,心里七上八下地害怕万一那叶秋本人跳出来指责盗号,更害怕万一被人发现了擅用账号的是他!——不是没可能啊!而是太可能啦!他恍然意识到,这嘉世队里上上下下都用过这台电脑吧?况且队里还有个苏沐橙!那苏沐橙一旦和叶秋互通了消息,这一查今晚谁留在队里机房,那他孙翔是把面子丢大了啊!怎么办?这下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网络上纷繁缭乱的争议和讨论到了第二天因千年官方给出的一则消息渐渐平息了下去。官方称,收到嘉世队的声明,前晚以“一叶之秋”账号与君莫笑对弈的并非原嘉世签约棋手叶秋九段;该账号长期以来在队内多人使用,此次对局仅是队内新人练手;特此说明,以免引发误解。 声明没有点出那个练手的“新人”是谁。外行的大概猜不透看不清,但内行的基本都猜出了个十有八九。孙翔连告两日假,称病躲起来不见人了。 失踪多时的叶秋本人没有对此事做出任何反应。 面对棋友新一轮的脑补和猜疑,君莫笑依旧置若罔闻,一如既往地每天上线一段时间,接受某位职业棋手邀战,以诡谲多变的棋风或快意或悠闲地将对手击败,再收获一大比弈币外加更多的欢呼喝彩八卦和猜疑。 就这样,接连着又过去了近一周,君莫笑保持了十七连胜。 **************** 之十五·搭档 君莫笑十七连胜。继一叶之秋之后交战的对手包括了微草队的三名小将,三零一度队的白庶,虚空队的李轩和吴羽策,还有蓝雨的徐景熙。 连发过三十封邀战信却无一例外被拒绝的黄少天很郁闷。但后来他也顾不上了,他和喻文州还有个国内比赛要忙。那几天接连飞了三个地方,下了三场棋,最后一站却恰恰是在H市。 下午三点就收了局的黄少天和喻文州从赛场出来,伸了个懒腰望了望还算明媚的天,互相看了一眼。喻文州笑了一下,没开口。他等着黄少天开口。 “文州你说叶秋这小子现在在哪里呢是不是还在H市呆着?”黄少天没让他失望,“我猜他还在这儿呢他也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吧。躲在哪里用那个君莫笑的ID扫荡职业圈?他这么玩到底想的是什么啊我们是不是把他找出来问问?何况他算是地头蛇啊怎么说也该请我们吃顿饭。” 喻文州还是笑笑,说:“打算怎么找他?” 黄少天翻了个白眼。叶秋大神不用手机是棋手圈子无人不知的事实,简直好像是写在了职业棋手须知的第一条上一样。 “他那个土老帽太土了这么多年还是不用手机,嫌麻烦吧说什么懒得用想要人身自由想要生存空间?我觉得他就是土!土得发霉掉渣了纯粹给人找麻烦!”黄少天啰嗦了一通发表了自己的愤慨之后终于回到正题,“我找找苏沐橙,看她有没有办法。” 苏沐橙接到短信时,本来笑着的一张脸不由摆出了个“=口=”的表情。因为收到的不止是一条短信,而是接连了两三条,占了她满屏还不够,得摸着触屏往上翻。 看黄少天发的短信必备能力之一,一目十行;之二,垃圾过滤;之三,关键字筛选。 苏沐橙发挥了一个职业棋手的眼力、判断力和计算力,快速看明白了这连绵好几条短信的核心信息:我和喻文州在H市,有空一起聚聚吗? ‘好啊,你们在哪里?’回得如此简明扼要和来信的人相比简直是冷淡。 片刻之后嘀嘀几声,回来的又是一大堆废话。苏沐橙从中挑出了地址,还有第二道问题:你能联系上叶秋吗?那混蛋停职了就失踪了!我们想见见他。 ‘那我试试看联系他吧。有消息回你。’苏沐橙按下了发送键,接着便拉开通讯录拨通了兴欣棋室前台的座机。 当天晚上六点半,四个人以超快的速度消灭掉了一盘西湖醋鱼、一份东坡肉、一盆莼菜汤外加三笼包子,摸着肚子出了饭馆儿走到街上。 被餐馆内不许吸烟的规定憋坏了的叶修立马摸出烟,抖一支叼上。 “诶诶诶诶你怎么就抽上了?女士在场啊你知不知道啊?二手烟啊二手烟啊二手烟害人不浅啊你知不知道啊还有这个空气污染那个雾霾什么的都是你们这群烟民搞出来的!你少抽点会死啊?”黄少天夸张地捏住鼻子,吵吵嚷嚷说。 “你少说几句会死啊?”叶修喷一口烟,斜眼反问。 “喂喂喂,说话怎么了说话又不释放尼古丁焦油致癌物。我说你这个东道主怎么当的又让我们吃醋鱼包子什么的每次都这些东西吃都吃腻了我都忍了,结果这还不让人说话了!”黄少天一面把外套拉链往脖子上拉一面跺着两脚一面嘴里放鞭炮。 叶修没理他,掉头去瞅喻文州,说:“你们蓝雨集训营里是不是得装特殊的吸音材料啊?这失聪率得有多高!” 喻文州微微一笑:“有专用的消音道具就行。”说着他抬起右手,食指和中指指尖相叠比了个动作。 黄少天一瞅见这动作立刻两眼一亮,刚套上绒线帽子的脑袋一个激灵凑过来:“啊对对对叶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找个地方我们下棋,我要挑战你我要见识见识你那个新宇宙流有什么厉害的你无视我那么多次这一次你绝对不要想逃掉,快快快找地方下棋我们来PKPKPKPKPKPKPKPK……”他几乎要唱了起来。 叶修照旧不理,偏着脑袋睨着喻文州:“是我的记忆出错了吗?我怎么觉得他比以前还要烦了?” 喻文州又笑了一下:“大概是太久没见到你了,有点激动。” 走走三人身后啃着梨的苏沐橙伸手拍拍黄少天的肩膀,说:“去我家吧。很近。” 苏沐橙开了门,黄少天第一个跟着钻了进去,一边唱着“棋盘在哪里呀棋子在哪里……”一边东张西望地搜索起来。 叶修跟着踢鞋进门开口就问女主人:“有胶带吗?” 黄少天警觉地回头:“干嘛?!” “封上这家伙的嘴。”叶修冷冷一瞥。 “掐掉那家伙的烟!”黄少天目光如炬,“苏沐橙你也不说说他!他这么抽会把自己抽傻的这个就算了还拉着我们陪葬?你的客厅里怎么不贴几个醒目的禁烟标志!抽烟是没有公德心没有节操没有下限的,下棋的时候让敌人吸二手烟是卑鄙无耻的盘外招!” “女主人都没说介意你激动什么?”叶修走到窗边推开窗,把烟头在窗台上掐灭,“何况赢你根本不需要什么盘外招。” “那你来啊来啊来啊!咱们好好比一盘我倒想看看这个停职了不敢比赛的叶秋大神现在究竟有多厉害!”黄少天摘掉了帽子捋起了袖子,早就忘了找棋盘的事情。 旁边的喻文州和苏沐橙相视一笑。 苏沐橙说:“棋盘棋子在那边柜子里,你去拿一下。我去烧点水。” 喻文州点点头,走向苏沐橙所指的柜子,却听见叶修的声音传来:“拿一副就行。我们下联棋吧。” 联棋? 还沉浸在PK狂潮中的黄少天愣了一下,张着嘴没说话先是望了眼叶修——那人懒洋洋地往沙发上大爷样地一靠,接着又望了眼喻文州——那人一如既往温和地笑着用手拉开柜子拉门小心取出一个厚实的榧木棋盘。黄少天下一秒就跑到后者身边去帮忙拿棋罐子了。 “唔,联棋。”黄少天有点不情愿地咕哝了一句,声音不大,只有喻文州听到。 “下联棋挺好的啊。四个人开两台有点闷,一起下才比较热闹。反正也很久没这么玩了。”喻文州微笑。 “唔。嗯。”黄少天点点头,然后冲喻文州咧嘴一笑,“咱俩联手,一定打他们个落花流水!” 联棋就好比双打。每队两个队员,一人来一下。但不能讨论交流,全程禁言。想要取胜,不仅要看双方的棋力(木桶的短板太短了那肯定不行),还得看配合上的默契。联棋不是一般性正规比赛的内容,却颇受业余爱好者欢迎,拿来联络感情找找乐子比起一对一的下棋还是更有趣。心有灵犀也好,歪打正着也好,甚至被不解风情的队友一子出卖了也好,联棋里的小细节总是能留下各种茶余饭后的谈资,留下其乐融融笑声一片。 好多年前棋联倒还真组织过几次职业棋手的联棋比赛,一番欢声笑语加枪林弹雨下来,倒是打响了若干明星组合的名气。譬如百花队的“双花”张佳乐和孙哲平,因为他们混千年的ID一个是“百花缭乱”,一个是“落花狼藉”;譬如虚空队的“双鬼”李轩和吴羽策,因为他们的ID一个是“逢山鬼泣”,一个是“鬼刻”;譬如呼啸队的“犯罪组合”林敬言和方锐,只是现在谁也不记得这个称号是怎么出来的了;又譬如没有搞出个正经称号来的轮回队周泽楷及其专属翻译机江波涛。当然还有两对最佳搭档,一对就是蓝雨队的“剑与诅咒”,坐在这间屋子里一个咧嘴大笑一个抿嘴微笑的黄少天和喻文州;另一对则是屋子里的另两人,棋坛里稀罕的男女搭档叶秋和苏沐橙。 叶秋和苏沐橙,两人虽然入段相差了三年,却意外地高度默契,几次联棋比赛里都英勇神武,所向披靡。当时苏沐橙本人的段位尚低,棋力上算是明显的一块短板,但却很能跟住搭档的步子,行棋缜密,几乎没有出过纰漏。复盘时候大家都能看得出,那棋是叶秋在主导,胜利的掌控权也全然在他的手里;他身边的这位女选手,所做的就是跟随,跟随,再跟随,寸步也不松,寸步也不离,寸步也不移,宛若一个坚定而执着的身影。 “来。”叶修从棋罐里抓了一把棋子,开始猜先。 黄少天握紧的拳头放在棋盘上方,口中哼着小曲儿。 “哼歌也是犯规。”叶修冷冷瞪他。 “你妹……”黄少天咕哝一句,禁了声。 两人松开手。黄少天抓了两子,一数叶修面前那把,是个单数。 叶修苏沐橙执黑先行。 之十六·默契 从叶修捻起一子到那子落上棋盘时,喻文州一直在观察对方的表情。 他很好奇对方究竟会采取什么棋风。是叶秋过去惯用的风格呢?还是如今那个君莫笑式的新风格?若是用老风格,苏沐橙有很好的配合经验,想必要更顺手些;但作为敌手的他本人和黄少天早就研究过成百上千遍了,也更能猜透而找到应对的空当。若是用新风格,那变幻莫测令人难以捉摸,敌手不容易猜透,队友也同样不容易领会;配合一旦失误,被对手抓住了空子,很容易遭遇危机。这个曾数年叱咤棋坛的第一人会如何选择?苏沐橙的配合又能做到什么程度?喻文州很有兴趣知道。 他看见叶修伸手前侧头看了苏沐橙一眼,苏沐橙以微笑回报。接着叶修两指一并,拾起一枚黑棋,干净利落地在半空划一道弧线,嗒的一声脆响,落于右上角星位。 黄少天早有准备,白子啪一声拍上左下角小目。 苏沐橙黑子入手,轻巧地停落右下角目外。 呵,目外。 目外又来了。不会想走成大斜吧?喻文州想起了君莫笑十年前留在千年网络上的那些目外大斜满天飞的棋谱,又想起那本名为千机死活的奇特题集。千变与千机,这是打定了主意要跟人玩变脸?黑棋下出目外,喻文州并不奇怪。可这手目外出手的却不是叶秋,而竟是苏沐橙,棋风一直中规中矩四平八稳奇招异手几乎不见的那个苏沐橙。这一点倒是让喻文州有些惊讶了。是事先有授意吗?方才两人没有开口交流过联棋的事情。难道是下午约定出来吃饭的时候就已经提前商量好了?这也太没必要,不像是叶秋的作风。要么就是刚才那一眼一笑,两人已经互通心意?如果的确如此,那默契的程度即使是喻文州和黄少天两人也只能自愧弗如。 喻文州略带疑惑地眉头微皱,手上倒是没慢,捻了一白子,落于最后一角的小目,形成了以稳健为长的错小目布局。 叶修黑棋向着左下角一间高挂,然后便是一串托扳退虎刺粘飞,对弈双方都落子如飞,迅速走成了一个木谷定式的变形版。接着叶修一子往边上大步一拆,和右边位于目外的黑子遥相呼应,下方快速形成大模样。黄少天紧跟着白棋左上小飞,以一贯的隐忍姿态缔了一个无忧角。苏沐橙下一手落子右侧边星上一线,将头两手的星位和目外相连接。至此,黑棋在下方和右侧形成了舒展开来的两只长翼,又或如纵横散开的两道星云。黑棋的宇宙流大模样初步成型。相比之下,白棋在左侧两角占据较为坚实的根据地,但棋形略显局促。 苏沐橙这一手,令喻文州多少有些讶异了。倒不是说它有多么的意想不到,在叶修奔放的上一手提点下,想到拆右边形成两翼张开之势本是自然。令喻文州惊讶的,首先是苏沐橙的落子速度,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理所当然行云流水般地就瞅着那一点而去,仿佛这种奔放洒脱的布局模式对她而言浑然天成一般。喻文州过去在苏沐橙这个不寻常的女棋手身上看到了很多优点,譬如坚韧,譬如强硬,譬如缜密,譬如不屈不挠,却从未看出过一点宇宙流的端倪。这叶秋突然停职棋风大转,这苏沐橙并没有啊,怎么如此自然而然地也跟着宇宙流起来?好歹想一想,算一算啊,怎么就落子落得那么自然? 喻文州自己倒是花了点时间算了一番,这一算完就更惊讶了。惊讶的是苏沐橙的选点。不落在边星,却落在边星之上一路。此时白棋倘若想直接打入右下角,轻易会被压制在低位,封锁在角里,对方反而借机构筑起更强大的外势;黑棋若进一步往左下角占据要所,一面压制白棋向中腹发展的势头,一面和右侧呼应,下在边星之上一路的那颗黑子顿时便如璀璨之星熠熠生辉。仅差一路,效率高下差异顿显。从黑棋的前一步到苏沐橙落下这一招,前后不过十多秒,她是那么飞快地把这些都算好了? 喻文州惊讶归惊讶,棋还得照下。这样右下角打入是吃力不讨好,利敌而损己的,不可取。于是另辟途径,右上挂角。叶修却完全置之不理,照旧瞄着左下角制高点一子落去,占据了白子可能飞出的要所。黄少天被逼无奈,只得向边上跳去。又轮到了苏沐橙。她此时却是想了一下,伸出了左手去拿茶几上的瓜子——吃东西在规则允许范围内——嗑了两三颗,把瓜子壳儿整齐地丢进垃圾篓里,然后抬抬眉毛,右手抓了颗黑子,往棋盘上一落。没有就着先前那枚子继续跳以在边路压制白棋,反而转身回向右下方,不动声色地占据了第二处制高点。这第二处恰与第一处遥相呼应,将左下角的几枚棋子与右侧的模样棋之间架起了联络,把先前那一手目外顿时凸显了出来。 喻文州不禁抬眼望了苏沐橙一眼。 黄少天也不禁抬起头盯了苏沐橙一眼。 苏沐橙面带微笑继续嗑着瓜子。 叶修嘴角微弧神色安逸。 苏沐橙不下宇宙流?这是没错。苏沐橙不熟悉宇宙流?这可就大错特错! 要知道苏沐橙的童年和少年,从六岁起一直到十四岁,几乎每天傍晚都要被一盘宇宙流棋谱讲解狠狠洗脑,几乎每天临睡前又要被一个宇宙流传奇故事再狠狠洗一遍;九岁起被强行赠送了各种武宫正树相关的传记、棋谱和讲义;十一岁起被迫记录各种五花八门的对弈棋谱,都是两个少年窝在租来的小阁楼里下的,一天不止一局两局,有时三四局五六局,两个少年下得不眠不休,小苏沐橙记谱记得昏天黑地。 如果说苏沐橙自己个人完全不沾宇宙流一点儿边,那是真没错。这里还说不定夹带着一些反向的情绪。但要说苏沐橙从没在双人联棋中受人引导地下出过宇宙流的实战,那却只能说这世上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太多了。 那一阵频频联棋的日子,苏沐橙记忆犹新。 下联棋的原因不是别的,只是哥哥和叶修认识了一个新的小伙伴。长得很凶,打架很凶,下棋也很凶。名字,当然叫做韩文清。 据说棋馆里有个小流氓赌棋作弊被韩文清当面戳穿,小流氓气不过纠结了几个同伙围堵了韩文清,叶修和苏沐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再又下了两盘棋试了身手从此肝胆相照桃园结义——这当然是苏沐秋吹得天花乱坠的版本。但是看着哥哥和叶修两人脸上和胳膊上的几块淤青,再看着那个一脸怒气却找不到半点儿伤痕的新伙伴,苏沐橙却不由一阵起疑。后来她悄悄问了那个名字和气质完全不对路的新伙伴究竟是怎么回事,对方黑着脸说:“他俩跟人赌棋对方作弊,他们揭穿了结果被人追着打。我看他们还不了手,就帮了一把。” 对于赌棋这件事情,十二岁的苏沐橙有些不高兴。但是两天后收到了一个精美的生日蛋糕,那点不高兴就烟消云散了。但她仍旧有些疑惑。 “那人作弊了还打他们,他们还能拿到钱吗?”苏沐橙跑去问韩文清。 “打赢了当然。”韩文清理直气壮地回答,“那人把钱交给我了。” “哦,原来如此。”苏沐橙一脸恍然大悟。 这位新伙伴说他只是假期在亲戚家借住一个半月,顺带到H市跟个老师学棋。那阵子他经常出入原本只属于三人的小阁楼;那阵子他一来总要被叶修和苏沐秋拉着下一盘两盘;那阵子叶修总是赞叹他那正直凶狠的棋风,借以嘲讽苏沐秋的古怪偏锋;那阵子苏沐秋总是跳起来扬言说我一个人就能把你们俩一起灭了……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演变成了苏沐秋带着妹妹,对阵叶修韩文清组合。 苏沐橙一开始也是不适应的。要她跟上她早就决定不走的棋风实在很强人所难,但每输一次苏沐秋就认认真真跟她复盘一次,一步步交代她那些棋法该是怎么样,棋理又在哪里。磨厚了嘴皮子,磨烂了耳根子,苏沐橙半情愿半不情愿地在和哥哥的配合里上了道。到了后来兄妹联手也能杀得对方中盘认输。 苏沐橙自己始终不下宇宙流,却很能跟得上宇宙流的步调。 十多年前如此。十多年后依然。 眼前领着她走的换了一个人,手法却带着一抹昔日的气息。有点熟悉。有点怀旧。似是十九路棋盘之上走出一个若隐若现的故人。他嘿嘿一笑把头一甩,化作棋盘上的棋子,东一颗西一颗,缀成满天繁星。 这些前因后果喻文州猜不透,黄少天更猜不透。 他此时也顾不上猜。平时说话的旺盛精力,此刻都转移到脑子里去了。他眼睛滴溜溜地满盘转,无时无刻不在搜寻着一个叫做“机会”的东西。 ****************** 之十七·亮剑 剑圣。杀手。机会主义者。 这几个绰号都很符合黄少天的棋风,却和他本人的性格大相径庭。 论起他本人的性格,在棋手中还有另一个响当当的名号,就是“话痨黄少”,读起来还挺押韵。下棋的人都知道,这黄少天只要有机会就像只小蜜蜂似的唠唠叨叨个没完,只有坐下来拿起了棋子才缄口禁言。但完全不出声却也是不可能的。下棋的过程中他免不了习惯性地一会儿咕哝一声,一会儿自言自语几个别人听不清的词汇,这些只算是棋手们的特殊癖好,算不上违规。 但是话痨黄少的棋,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风格。他的棋风,一点儿也不“痨”,却是极其简明凝练,隐忍稳健,从序盘到中盘从不轻易出手挑衅,反而一面和敌人迂回一面建立自己的根据地,筹备万全而蓄势待发。敌方阵营不可能铜墙铁壁全无纰漏,一旦被黄少天抓住个漏光的小缝,他便潜身而近,抓准时机,一剑出,将那个小缝捅出个大窟窿。剑锋出鞘前后的黄少天,简直就是精神分裂的两个极端。出剑之后,便是一连串极高速度的大爆发,是不给敌人喘息的连续猛攻,是前后左右一刻不停的刀光剑影,直至把敌人的脆弱之处砍得七零八落。黄少天的一次出剑,往往便是扭转棋局的胜负手。 黄少天的这种棋风,和喻文州搭档下起联棋来简直是天造地设。 喻文州的棋看起来比较温和,却是大局观极强、前瞻性极高、埋下的陷阱极多的那种。善于算计,善于布阵,善于诱敌,待敌人落入罗网之中阵脚自乱,便是喻文州奇兵出袭收获江山之时。这样的喻文州和黄少天搭档的时候,直接替对方省去了不少心力。一个专注大局着眼布阵,一个集中精神寻找缺口,所谓“基石与利剑”、“剑与诅咒”的称号便是这样传开。 此时,面对叶秋苏沐橙这对明星搭档的宇宙流下法,黄少天这把利剑尚藏于鞘中,隐忍待发。 其实黄少天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懂得隐忍的。 六岁半被父亲送到G市少儿围棋中心的黄少天可是一个什么也忍不住的小子。话忍不住不说,零食忍不住不偷吃,棋也忍不住不杀。那时的围棋老师对他颇是头疼,一来说他在棋盘前话太多影响对手和其它小朋友,二来他见棋就杀杀伤力挺强但偏听不进老师关于“围棋的胜负在于围地”的教训,甚至头大到想要让黄少天的父母把他领回家去,说你们家这孩子太多动,根本坐不住静不下心来,不适合学围棋。黄少天执拗地还要继续学,因为杀得很爽,一起的小朋友们大多杀不过他。这种状况一直持续着,直到黄少天遇到了那个他一路杀得尽兴最后却赢不了的对手。 不只是一盘棋。 一盘棋输了,黄少天不会放过。他叫嚣着再来再来再来我不信我杀不赢你! 却还输。一而再再而三地输。 盘盘他都觉得自己杀得痛快,可盘盘对手围起的实地都比他多。 他郁闷了,愤怒了,瞪起眼睛看向对方。 对方微微笑着,神色柔和地回望。 “对杀起来你太厉害了,我只能躲着。”对方轻声地说,声音听起来很悦耳。 “唔……”黄少天本来是一肚子不满,却忽然什么也抱怨不出来,愣了愣,反倒问了一句:“那我为什么总输?” “呵呵。”对方笑,“因为你只顾着杀我了。” 那是黄少天第一次如此努力地去记住一个对手所说的话,以及对方的名字。 喻文州。 那是第一个逼着他正视了自己缺陷的对手,也是日后一日日一盘盘相互磨练成长,一起进了市队,又进省队,一起捧起过全国少儿围棋大赛的奖杯,一起入了段,一起飞快升段,还一起赢下过各类团体赛。作为队友也好,对手也好,这个性情温和的人所给与他的都是一副可靠又轻盈的剑鞘,让他学会把自己那灼眼的锋芒悄然隐藏,不到关键时刻绝不把手中致命的剑光泄露给敌人一分一毫。 眼前的敌人摆开的是宇宙流。 宇宙流是模样棋,棋与棋之间的联络稀疏,空洞大,容易成为攻击的目标。但倘若不看对手不顾大局不抓时机地肆意打入,则会成为投网之鱼。相当于把脖颈伸到对方备好的绳套上,等着生生被勒死。黄少天可不敢小瞧这叶秋。那家伙可是摆足了“你胆敢杀过来我就灭了你”的架势,黄少天可不会在这种时候就像个傻小子似的一股热血往前冲。他借助着队友喻文州掌控的大局方向,不紧不慢地和敌人绕着圈子,相互试探。 黑棋落子写意,布局速度飞快。 白棋稳扎稳打,站住了根据地。 黑棋配合流畅,白棋同样默契。 序盘刚过,双方在左下角第一次擦枪走火,短兵相接战至中原。双方各有损伤,难分高下。但这乱战之间,敌方的脆弱之处也便逐渐暴露出来。 战火稍停,黑棋高高跃起,仍不忘向右构筑大模样。 黄少天瞟着右下角,白子清脆一响,一个强硬的扳出。剑锋出鞘,一片雪亮。 那直戳心窝的一招逼得苏沐橙身不由己只得退让。 白棋一鼓作气,步步紧逼。下方战完又转战上方,不失时机地抢占了盘面极大的要所,紧接着喻文州中腹轻盈落一子,恰到好处地侵消了黑棋的模样。这便是出剑之后,忽然天降一个符咒,直接束紧敌人的咽喉,一瞬定格生死。这便是黄少天和喻文州之间几乎无人能及的绝妙配合。 这看似突如其来实则早有预谋的一手可谓精妙至极。它下得极大,既消了对方的空,又补了己方的联络,实地上原本就占优的白棋此时又在中腹地区搭建起不弱于黑棋的大模样。盘上的局面顿时偏向了白方。 棋子既落,喻文州微笑着收手,眼角一抬瞥向对面的两人。 苏沐橙嘴角依然挂着惯常的微笑,眉心却不由微微皱起。叶修呢,平素懒洋洋的涣散目光此时早已凝聚起来,异常专注地投向棋盘,陷入了五分钟的长考。长考之后,提刀往右上方一跳,在对方的白棋旁碰了一下。这一下碰得很重,打响了强硬的反击。 见到这一手棋,那黄少天的嘴倒是毫不掩饰地大大咧开,满脸挂笑。他看得清楚,对方的反击并不是主动的反击,而是被逼无奈而不得已之举。主动权,在白棋一方。他捋一捋袖子,啪地一声,一枚白子硬生生一剑直接往两颗黑子之间挖去。割断了黑棋联系,白棋自身还左右呼应,步调悠闲而自在。眼下的局面实实在在给黑棋出了个大难题。 苏沐橙没有慌。她屏息凝神,看清了大局又算清了局部,冷静地从左侧打吃。 白棋粘上,黑棋小尖。白棋再一跳,一剑捅入黑棋大模样。黑棋招架,接连两子将白棋分断攻击,看似凶猛,其实不然。喻文州又一手妙招,紧了左下方将黑棋独眼龙的一气。叶修无奈,只得带着黑棋仓惶出逃。白棋也不追,黄少天转身向着中腹右侧黑棋的大模样内部一拐,一刀斩破黑营大门。苏沐橙抛下了瓜子托起了腮,开始了她在此局中最长的一次长考。 说到底,下得什么流派也好,跟着谁的步调也好,具体到每一步棋的抉择还是依靠自己对大局和细节的判断。何处最大?何处最急?优势如何保持?劣势如何反击?归根到底还是一个字,算。苏沐橙算了右边算左边,算了下面算上面,算来算去局势都不明朗,反击的胜算也很渺茫。她少见地皱起了眉,在沉思了数分钟后,嘴角毅然一抿,调转炮口朝着白棋左上角猛烈开火。 喻文州一惊。 黄少天一愣。 叶修一笑。 置敌人强势进攻不理,反而绕对方身后,朝着白营一炮远击。白棋若是不应,面临破角危险,这样一个转换谁利谁弊一时难算清;白棋若是应,那下一手黑棋轮到叶修,苏沐橙算不清的却并不代表叶修算不清。作掩护,搞突袭,而把力挽狂澜的决断交由最信赖的搭档——苏沐橙打的是这样一个算盘吗? “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就交给我。下你觉得最好的棋,剩下的全交给我。哥的水平你还不放心吗?” 这样的话,苏沐橙听过多少次了,听得耳朵都出茧子了。 叶修也听过多少次了,还常常要听苏沐橙转述抱怨一遍,听得已经能模仿得绘声绘色张口即来浑然天成了。 全交给你。苏沐橙落下棋子的右手在半空停顿了一下,仿似留恋着什么。 放心好了。叶修扬起的嘴角在日光灯的光晕下微微一抖,流露出一丝落寞。 尽管注意力在棋盘上,喻文州敏锐的注意力没有漏掉这一瞬间。他抬起的视线水平向左前方和叶修的撞了个正着。叶修的眼神让喻文州一个激灵,那短暂的落寞一闪即逝后,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少见的锐气,熠熠发亮。这样的神情喻文州极少见到。即使在比赛中这位第一人目光凝聚却总是或多或少带上点自觉或不自觉的吊儿郎当的嘲讽。而此刻,嘲讽全无,有的只是坚决和自信。 这样的神情,喻文州所能回忆起见过的场合就那么寥寥数次。一次是十年前应氏杯决赛,叶秋对阵韩文清;一次是八年前农心杯三国围棋擂台赛,中国代表队吴雪峰、方世镜、魏琛、叶秋、韩文清五人出阵。那时候喻文州才是个刚入段不久的新人,只能从录制的视频里看到那位传奇眼中迸射的火光。再有一次则是近距离的,是在六年前,依然是农心杯,中国代表队由叶秋任主将,率韩文清、王杰希、张新杰还有喻文州自己,又一次力克劲敌,捧回了冠军的奖杯。 现在,隔着一米的距离,那目光和他交错,暗藏杀机。喻文州右手不由一震,便捻了棋子,稳下呼吸,视线落回棋盘。 左上角?还是中腹? 如何防?怎样攻? 喻文州牙关一紧。 开战! 棋子啪啪落盘。时钟滴答走响。 双方读秒器用时也都飞快流逝。约定的时间按每方三十分钟的快棋规则,之后是十次一分钟读秒。习惯性长考的喻文州这方,却是不出意外地提前进入了读秒阶段。 借着读秒给对手造成的压力,叶修和苏沐橙相互配合一面中腹围地,一面将白棋往角里压缩。白棋这方,黄少天凭借超强的计算速度和犀利的攻击手段内外发力,喻文州统观大局,揪紧关键,虽有两次小的误算,但整体还成功稳住了战局。 一晃近两百手棋过去,进入收官阶段。双方势均力敌,局面甚细,一时间竟算不清输赢。接着又是费尽心思的七十余手,大小关子收尽,把目数仔细一点,黑棋微弱优势,险胜两目半。 四人都略显疲惫地往沙发背上一瘫。 黄少天憋不住了抢先开口:“累死我了好累啊脑子都要烧了一样。这盘比白天的比赛还死脑细胞我都快疯了宇宙流这玩意儿啊!” 苏沐橙抓几把瓜子给每人面前分了一小堆,笑着说:“你们白天累着了都能下成这样,要是神清气爽地来下,我们还不得被杀成什么样?” “沐橙你这样谦虚就不对了。”叶修歪着脑袋眯着眼睛,一脸嘲讽地说,“你也不说你是多久没和人配合下过宇宙流了。换成你的巅峰状态,他们还不知道要死多少次呢。” “诶诶诶你这话里有话啊叶秋。什么叫换成她的巅峰状态?你的意思是苏沐橙不在巅峰状态你自己倒是在咯?”黄少天抢话。 “哥当然啦!”叶修洋洋自得,“哥什么时候不在巅峰状态了?” “你就少装牛逼了吧。你巅峰?你巅峰停什么职啊?你这家伙莫名其妙停职了也没跟我们说一声,真不够意思啊你这混蛋。一开始听说消息我们都急死了你知道么?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啊你考虑考虑作为朋友——啊不对,作为敌人的心情啊好不好!” 喻文州看着满嘴机关枪的黄少天微微一笑,不打断也不插话,反而转向苏沐橙,淡淡一句:“不过没想到你对宇宙流也这么有心得啊。” “哪有?”苏沐橙眉角一挑,“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 这话却被黄少天听见了。他猛地又掉转头来,眼睛瞪得像手电筒一样:“切~~!他哪里是虎哪里是什么虎啊怎么看也不像啊你看他贼眉鼠眼的就不是什么好人,黄鼠狼还差不多哪里是虎了?” “姓黄的,我们这里好像只有一个吧?”叶修起身走到窗台边,摸出了一支烟点着。 黄少天从沙发上蹦起来。屋子里顿时话声连天。虽然,说话的只是那一个人而已。 叶修别过脸去,对着窗外的夜色默默抽烟。 苏沐橙抓过一个抱枕抱着,再度嗑起瓜子来。 喻文州嘴边挂着笑,不动声色地从兜里摸出手机。屏幕上显示有一条未读短信。 短信是卢瀚文发来的: “今晚君莫笑果然没上线!” 之十八·风格 “给一支吧。”喻文州起身走到了窗边,站在叶修身旁,笑着伸出右手。 叶修叼着烟弯了弯嘴角,麻利地摸出烟盒抖了一支递过去,又掏出打火机帮忙点上。 火星子才亮起来,黄少天就嚷起来了:“叶秋你又怂恿我们队长抽烟!” “他自己要的,你没听见?”叶修吊着眼梢,懒洋洋地反驳。 “只一支。”喻文州回头冲黄少天笑笑。 “只一支只一支每次见这家伙就只一支。比赛一多那就多少支了!”黄少天扯着嘴角表示不满。 “这家伙不是停职了吗?机会就不那么多了啊。”喻文州继续笑着,淡淡吸上一口。 “你看是你们队长想尽了法子占我便宜。自己不买烟只管蹭的,心真脏!”叶修皱着鼻子朝着黄少天的方向吐一口烟圈,“你们蓝雨是什么风气啊?一任一任队长都这么无耻?” “你才无耻呢!”黄少天急了,“自己抽烟不说还带坏我们队长,自己无耻还说别人无耻。要不是你那时说什么输了棋的要抽烟我们队长哪里会被拉下水你这混账!” “喂喂诬陷好人这就不对了。”叶修烟也不摘,挂在嘴角随口型一抖一抖,“喻文州抽烟可绝对不是我带的。我认识他之前他就抽了,要怪怪你们魏老队长去。” “魏…队…?”黄少天愣了。 “是啊当然是他。”叶修白了白眼,“你们蓝雨的优良传统啊。” 黄少天转过脑袋看了喻文州一眼。 喻文州点点头:“这倒是事实。” “满意了吧?对蓝雨失望了吧?看清你们好队长的真面目了吧?”叶修撇着嘴哼哼。 “切——”黄少天忽然懒得和他辩论了,因为他一摸肚子,皱起了眉,大声宣布:“饿了!” “有瓜子。”苏沐橙抬起头。 “那个不饱。你有什么硬通货吗?泡面啊火腿肠啊一类的?”黄少天踮着脚四处望。 “没有。冰箱是空的。”苏沐橙放下瓜子,拍了拍两手,从沙发上起身,“下楼买点儿吧。过两个街区有个卖关东煮的好地方,去买几份回来吃吧,管饱还暖和。” “哦好主意好主意关东煮好东西!”黄少天高兴地搓着手。 “那你跟我去吧。我们俩一起拎回几份吧。”苏沐橙对黄少天说完,转头问窗边火星子一闪一闪的两人,“你们要什么?” “贡丸,豆腐,白萝卜,魔芋。就行。”喻文州说得有条有理。 “我和以前一样。”叶修跟话。 苏沐橙点了点头,走到门口穿鞋的时候,叶修忽然在身后喊一声:“加个海带吧。” 苏沐橙愣了一下,弯着腰脚还没塞进鞋里整个人却定住了。没来得及有所反应,黄少天却已抢先一步:“咦咦咦我怎么记得你是不吃海带的呢那次在G市围甲的时候你不是一口海带都不吃的吗?我还说你真是挑食啊要是没有加碘盐你就要甲状腺肿大了现在口味变了这么大? “呵呵,换个口味试试。”叶修咬着烟笑了,“你看我以前不是也不下宇宙流吗?” “所以奇怪啊你口味变了棋风也变了你到底是不是叶秋啊你是假冒的吧?” “要听实话吗?”半截烟灰快要掉了,叶修伸手夹住在窗台边一弹,“实话是,我真名不叫叶秋。我叫叶修。” “…………再说一遍,没听清。”黄少天只说了七个字。 “回来再说吧。再不走关东煮就变成关门煮啦!”苏沐橙在后面扯了他一下,不由分说地拽出了门。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吵吵嚷嚷的说话声在楼道里渐行渐远,屋里落入宁寂。 “真名啊……”喻文州微微拧起眉,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你还有这一套?” “说来话长啊。”叶修装模作样地感叹。 “那就长话短说呗。”喻文州抖了抖烟灰。 “哥当年偷了孪生弟弟的身份证离家出走报的入段赛。所以叶秋是我弟弟的名字,我叫叶修。修养的修。” “修养的修,呵呵。”喻文州莞尔,抿着嘴花了半分钟消化这个有点大的信息量,“那么你的弟弟,叶秋,他下围棋吗?” “不下。”叶修一口否定,“他知道规则,但战斗力就是个渣。” “那就是说那个君莫笑不是令弟了?” “当然不是。怎么可能是?那小子各种棋类都是战五渣。”叶修一脸的优越感,想想补充了一句,“除了飞行棋。” “呵呵,”喻文州又笑,“那他是谁?那个君莫笑。” “你们大老远来了,哥百忙之中抽空赏脸陪你们下了宇宙流,你还不知道君莫笑就是哥么?”叶修夸张地扬着眉毛。 “现在的我当然知道是你。我是问十几年前的那个。”喻文州波澜不惊地说,“那时候一叶之秋才是你吧,那个君莫笑肯定不是你。” 叶修正好抽完了一支烟,眯着眼睛掐灭了丢进近旁的烟灰缸,迫不及待地又掏了一支。 喻文州也不着急,安安心心地等着回答。 “哪来这么大把握?”叶修烟点着了,终于开口。 “这不难啊。”喻文州一肩斜靠上墙,“那个君莫笑和十年前你出道的棋风根本就接不上啊。下棋下得那么随心所欲的家伙,怎么可能忍受得了整整十年用你那套土得掉渣的手段?再有,那么讲究磅礴大气的风格棋手,又怎么会干出你那数不清的猥琐勾当?” “你在说谁猥琐了?” “你啊,还能有谁?能玩僵尸流玩到惊天动地鬼哭神泣的,除了你叶秋,啊应该是叶修,还能有谁?”喻文州两眼一弯,“这个大招,谁能跟你比猥琐?有本事你说你没玩过僵尸流?” “哥当然玩过,还没少玩。有什么不对?” “十年前那个君莫笑,我是实在想象不出在赛场上玩僵尸流的场面。” “有什么不可能的?”叶修扬扬下巴,“别说十年前,一年前你能想象出哥玩宇宙流吗?” 喻文州不入他的套,只是轻轻摇摇头笑着说,“你那个啊,和他那个宇宙流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简单地说,你的心眼比他的多多了。” “哦?” “你摆了个宇宙流布局,可下到中盘保不齐见风使舵。形势不对劲了你调头就去掏个茅坑啊搞个猥琐啊你干得天经地义的。为了赢棋可以不择手段,难道不是你的座右铭?” “少了个限定语,‘在棋盘上’。”叶修严肃纠正。 “好好,在棋盘上不择手段。”喻文州笑得有那么一点无奈,“不管怎么说,都不是十多年前那个君莫笑的风格。” “那你说他是什么风格?” “一根筋的风格。” “一根筋?” “没错,一根筋。”喻文州把抽了半截的烟往嘴里一夹,抬起手指了指脑袋,“一根筋地只下自己想下的棋。一根筋地想下得大气。一根筋地想下得波澜壮阔。一根筋地想下得天花乱坠。一根筋的宇宙流。那个君莫笑是这样的。你,不是。你心眼太多。你太想赢。” “你是说他不想赢?”叶修笑,“这我可不敢苟同。” “他不会为了赢棋下自己不喜欢的棋。要下自己喜欢的,还要赢。大概应该是这样吧。”喻文州弹掉小半截烟灰,“我倒是很好奇,这个君莫笑如果现在和你对阵,会是下成什么样。” “会比我下得好看吧。”叶修说,“但是胜败就难说了。” “别太自信啊叶修。”喻文州又是一笑,“一根筋很可怕的。如果有十年磨练,一根筋的宇宙流,你恐怕也对付不了。” “呵呵。一根筋的长考流也很可怕啊,我也不是没领教过。”叶修跟着笑。 四年前春兰杯赛场上,喻文州一招长达四十分钟的长考震惊了众人,包括他的敌手叶秋。谁也不知道这个喻文州在这四十分钟内究竟算了多少种变化,但此手一出,接连下来的落子却是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势如破竹,锐不可当。最终输掉了三目半的叶秋在接受纯文字采访的时候说:“谁再说喻文州算路慢喜欢长考了?他只不过是把一百来步的短考统统放在一起考了!别上贼人的当啊,棋手们!” 叶修这会儿提起的“一根筋长考流”,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喻文州不置可否地偏了偏脑袋,不失时宜地把话题扯回了原点:“所以说,那的确不是你吧?” 叶修也不否认,眯着眼说:“当然不是。我比他心眼多多了。所以如果现在能和他下,他也不见得能赢我。” “但比你下得好看。”喻文州重复了一遍半分钟前叶修刚说过的话。 “是的,好看。”叶修转过头,望向窗外的夜空,“没人看见了太可惜。” 喻文州看着他的侧脸默不作声了一会儿,然后轻声开口:“我听说,苏沐橙有个哥哥?” 叶修没有回头,表情也纹丝不动,停了片刻,反问道:“听谁说的。” “老韩吧。有次他无意提了一句。” “唔。是的,有个哥哥。宇宙流下得很好。”叶修深深吸了一口烟,便没再说什么。 两人沉默了各自抽烟抽了一会儿,喻文州跟着也转头望天,道:“其实吧,你下的宇宙流也不算难看。只是偶尔被逼急了,就会露出原形来。” “呵呵。那也没什么不好,我又不是什么一根筋。能赢棋就好。” “你停职了偷偷躲起来换棋风,不就是为了下得好看点儿么?” “一定要说,也只能算半个原因吧。” “那另一半呢?” “很早以前我就和那家伙聊过,说对于一个棋手来说,抢到第一的宝座与守住第一的宝座相比,哪个更难?答案显然是后者。抢第一的时候,你在研究别人。守第一的时候,全世界的人都在研究你。研究来研究去,你早就被研究烂了,透了,里里外外干干净净。想坚守?想反击?”叶修摇摇头,“没那么容易。那家伙当时就说,办法有,很简单也很不简单。只要自己不定型,别人就很难研究透。” “嗯。”喻文州点了点头,“那个君莫笑以前的棋谱倒的确是变幻莫测。归根到底是不要边角只拼中腹的思路不合常规,变化多,研究也少。” “沐秋,就是沐橙的哥哥,也曾经说过,他最大的愿望是想把宇宙流摸索个透彻,编一套全书,要叫‘千机宇宙’什么的。”叶修咧嘴笑了笑,“题目真傻,不是么?” 喻文州无声地微微一笑,掐灭了手里的烟头。 “再来一支么?”叶修大方地递出烟盒。 “不了。”喻文州摆摆手,“留给下次见面吧。限量的,一次一支。” “哦,那也好。细水长流。”叶修不劝,把烟盒又揣回了兜。 “那么,”喻文州抬抬眉毛,“什么时候回来?” “呵,很快的。” 之十九·土豪 君莫笑一个晚上没上线,棋迷们一个晚上等得心焦,千年网络工作人员一个晚上守得心焦,那排队等着单挑的职业棋手们也同样侯得心焦。 等到九点还不见个人影,该散的散了,该睡觉的睡觉了,该骂娘的继续在网上骂娘,当然不乏恶意揣测的、奚落嘲讽的、流言横飞的。一片吵吵嚷嚷,简直就像黄金档电视剧突然停播引发的轩然大潮一样。 待到次日傍晚,有几个眼尖的瞅见“君莫笑”三个字蹦上了线,才有敲锣打鼓普天同庆起来。 …… “大神昨天不在?” “大神昨天哪里去了?” “大神您不上线提前打个招呼啊。” “大神我们都在等着看您的棋呢!” …… 君莫笑登陆的那个服务器上顿时挤爆了人,公共聊天频道里大神字样满天飞。 “见了朋友。”君莫笑淡定打出四个字,瞬间被更大的洪水冲跑。 …… “见了什么朋友啊?” “女朋友吗?” “我也想和大神做朋友!” …… 千奇百怪的言论拔地而起。新一轮八卦之风如钱塘江潮水一般汹涌而至,随之而来的则是更加轰轰烈烈一场“猜猜大神今晚临幸谁”——虽然哪里听起来好像很不对。 大神本人也正在严肃揣摩着此事,鼠标滑过一长串邀战信的名单,半黑半灰的显示着那些邀战者的在线状态。不在线的当然不理,在线的他要考虑考虑究竟挑谁先杀。 结果不想那黄少天刚刚飞回G市,夜雨声烦就再度跳出来了。邀战函又雪片般飞来,一封接一封,执着不已地表达忠贞的求战心。叶修一脸耐心地把那成串的邀请一封接一封地拒绝掉,结果对方开始狂冒私信。 “单挑啊单挑啊快来单挑啊叶修你别躲着不见人啊。” “昨天联棋不够爽啊还是来单挑吧单挑你不一定能赢我!” “PKPKPKPKPK快来PK!” “叶修你这个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有种你就接受挑战啊只会拒绝什么意思啊?” …… 叶修先是点开了几条,随后直接在对方昵称处一个右键,毫不犹豫地按下了 “拒绝接收对方所有私信”。 世界清静了。 屏幕接着一闪,又一条私信发来。发信人却是索克萨尔。 “想找你单独切磋一下,来吗?” “来呗。选最慢的?”叶修随手敲上两句正要发出,屏幕又是一闪。 很忙啊,今晚。叶修不出声地叹一口气,先去瞅了眼那新到的消息。 那新消息,不是一般的邀战函,也不是一般的私信,而是一个悬赏。还不是一个普通的悬赏,对方所给的悬赏金额竟然高达五百亿弈币! 千年围棋网在对局模式设定上五花八门,奇招百出,为的就是增加网上对弈的乐趣,吸引更多的棋迷,赚到更多的钱,扩张自己的事业。除了各类官方的或私人性质的赌局、难度颇高的胜负师挑战,以及定期的网络棋赛、人机对战、各类团体赛等等,还为网络棋迷提供了颇为灵活多变的悬赏系统。譬如,有求指导棋的,如果身家富裕,可以悬赏;有求PK的,如果身家富裕,可以悬赏;有打遍天下无敌手想要独孤求败,如果身家富裕,也可以悬赏。 眼下这个给君莫笑单独发来的悬赏邀请——系统允许给指定账户单独发悬赏,虽然这么看来已经不太符合悬赏二字的含义了——其要求非常简单: “能否请君莫笑大神和我的指导老师对弈一局,赢者获所有悬赏弈币。” 叶修眯了眯眼睛,一看那ID。 三个字:斩楼兰。 这个ID,叶修不熟。 看千年等级倒是个6段,水平或许不错,但没名没气的。 这两周多来向叶修发起邀战的全都是职业圈里的人。那些业余的看到君莫笑把职业的都杀得落花流水,早就没人敢上前来了,全围在一旁兴高采烈地看热闹。这个叫做斩楼兰的倒是毫不介意夹在一群闪亮亮的名字当中,财大气粗地揣着一把闪亮亮的五百亿弈币直接跨上前来——这是真土豪才有的气魄! 这等财大气粗,叶修一时有了点好奇,向对方回了一句:“你老师是谁?” 瞬间得到回复:“再睡一夏。” 叶修弹了弹烟灰,脑子里转了几圈也没想起哪个职业棋手用过这个ID。换了个窗口把刚才准备给索克萨尔发去的两句话删了,改问一句:“再睡一夏这个ID你认识吗?” 索克萨尔答:“不认识。怎么?” “没什么。不过今晚先不跟你下了。”叶修答。 又换回斩楼兰的窗口,敲了句:“来吧。” **************** 之二十·沙场 再睡一夏是谁? 叶修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想。 光从这个名称来看,啥也看不出来。虽说没有听闻哪个职业棋手用过,但保不齐谁突发奇想地注册个新号或干脆借个号来搞偷袭。况且,眼前不就是一位顶着陌生ID叱咤千年的职业九段吗?但叶修估计不会是那些一线棋手。一线棋手成天忙着比赛都忙不过来呢,谁能有空跑去给土豪当老师?倒是挺多排名靠后的职业一段二段三段什么的,会接受各类教学兼职来赚些外快。当然,更有可能只是个业余的,只是借着机会亲身感受一下大神的风范。 不管是哪样,叶修来者不拒。对方既然带了如此壮观的酬金来,可见诚意十足。下盘棋嘛,对叶修来说是再顺手不过的事情了,得了钱财又做了顺水人情,只赚不赔的买卖,能做为什么不做?能壕气冲天砸这么多银子为求一战的对手,他倒也有兴趣会一会。 接了悬赏,跟着系统提示走进了斩楼兰建起的房间。 再睡一夏已经在里头候着了。瞥了眼等级,千年7段。在非职业认证的等级并没有排到最高,但也不弱。可这千年等级本来也就是三分实七分虚的东西,全看账号的主人是用什么态度和方式在网络上下棋,可信些许,又不可全信。要看对手实力,还是等落子之后再说。 对方也是豪迈。不拜大神,不客套,那些请赐教之类的话也不说,直接一句“开战吧”。系统抛出默认对局设定,双方眼也不眨都飞速确认了。接着系统猜先,判定再睡一夏执黑。 屏幕上“对弈开始”的字样闪过,黑子迅速甩出,落于右上星位。叶修紧跟,白子落在同侧另一星位。几乎了无间隙,黑棋又出,嗒的一声脆响,竟是占了同黑1对角的星位。 对角星布局?!叶修不由一愣。这种开局方式自二十世纪末在棋坛大赛中已经几乎绝迹,在网络对局的高手战中也难得一见。它相当于直接抛弃了布局,将自己的军队置于棋盘上相隔最远的遥遥两端,想要汇合需得穿越广袤无人的中原地带。于是不可避免地直接将棋局拖向中盘,而且必定引发大规模的惨烈厮杀。 这个不曾听闻姓名的千年7段,一出手就下了个对角星,究竟是有多嗜杀?又对自己的战斗力有多狂妄的自恃?或者徒有匹夫之勇其实只是一小白呢? 同样的思绪在叶修脑中和诸多棋迷脑中同步闪过。不过同一个思绪,在棋迷脑中是炸开了一连串吐槽的、嘲讽的、八卦的漫天烟花,而在叶修脑中则确确实实是一闪即逝,被那个大脑的主人如同掐灭吸尽的烟头一般干净利落,毫无留恋。 对角星?呵,有意思。 鼠标在桌面上一滑,如蝶翼轻轻停落,一枚白子端正地落入棋盘上残留的一角。 仍是星位。 黑白四子,各据一隅。方方正正,对角相应。 不到十秒钟内下出的这四手棋,令神州大地上不知多少屏幕前的眼睛一时间瞪呆了。 这简洁的、利落的、干净的、以天元一点呈现完美中心对称的图样,分明就是中国古代行棋规则里的座子棋。 远在Q市的霸图队机房里,张佳乐一眼瞥见队友张新杰嘴角不经意扬起的一抹赞许,皱起眉表示不理解。 “不理解”这三个字,几乎可以代表了当时观棋者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心态。 这不理解的内容有很多。譬如这个再睡一夏是谁啊胆子好大挑战君莫笑?譬如这个建悬赏的斩楼兰又是谁啊是哪里的土豪这么砸弈币砸死砸伤了多少棋友的玻璃心?譬如这个君莫笑为什么放着那一长串糖葫芦似的职业棋手名单,去接受一个无名小辈的挑战是什么心理,是贪图钱财吗?果真这样那棋艺再高也值得鄙视鄙视啊!但现在这些不理解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现在众人更加不理解的是,这两人竟然相互配合下出了一个座子棋的局面。 在古代座子棋规则里,开局之前黑白双方必须先各落两子放在对角星的位置上,接着白棋先行。古代座子棋还有所谓“还棋头”的规则,就是每一块活棋,在终局数子的时候要扣除作为眼位的两个子。两军各占对角,遥遥相望,意欲相互支援,必将于中腹引发血战。而还棋头的规则使得小块活地的价值大减,古人行棋务必追求将各处活棋连成一片,不愿活一角而须力争中腹。因此中国古棋棋风,向来都是不争边角逐鹿中原,这与宇宙流的根本精神有一定程度的共鸣。而黑白两军以垂直对角线的形式布阵,使得双方都无法建立安定无扰的后防线,只得冲锋陷阵短兵相接,也是的古棋棋风向来是骁勇善战豪气冲天。 现在,虽然还棋头的规则是不存在了,治孤也会有治孤的意义。但一上来就摆出这种对角星架势的两人,究竟是打算下一盘什么样的棋呢? 屏幕前的无数双眼睛此时都不约而同眨了一眨。大家满怀着不理解却又憧憬万分的心情,安静等待。 黑棋一手三六,挂向右上白角,是古今通用招法。白棋思索片刻,应手三九,往那挂角的黑棋和占据一角星位的白棋之间分投而去,这招却是千真万确的古风。黑棋从右下星位一个大飞,以一路之隔从下方夹住了分投的那枚白子。 接着白棋一手三六,挂向右下黑角。黑棋分投,白子大飞单关一夹。是重复了上边的行棋次序,不过黑白子调换了身份。 接着类似于此地又重复了两轮,十二子落尽后,棋盘上黑白子交错相间,沿着三路四路围了一圈。每个星位都一个大飞向着边侧三路伸展开去,构成大飞的二子两侧各有一枚敌方孤子隔一路防卫。如是一来,依旧是完美的中心对称图样。 行棋至此,已是毋庸置疑的古棋布局,在当今围棋中是绝对看不到的。 到了此时,拥有雪亮眼睛的群众早已经忍不住炸开了锅。各色议论飞遍了千年网络公共频道和大小棋类论坛。 …… “这是什么啊?表演赛吗?古棋表演赛?!” “他们这是这要下古棋么?用的什么规则啊?还棋头不?” “千年奇观,座子棋再现千年围棋网!” “这一夜,君莫笑再睡一夏不是自己在战斗!他们是范西屏施襄夏灵魂转世,为求再战一局!” “喂喂喂穿越梗的退散!” “穿越梗怎么了?你看这施襄夏和再睡一夏最后一个字都是一样的。” “那两人搞出的是什么形状啊?大风车吗?还是八卦阵?” “古棋就是那样布局的。笨!” “……我看,倒像个撑开的伞面。” “伞面?想象力真好。” “咦,这个伞面在哪里见过……” “是千机死活。封底有这个图,还被画上了一把伞的轮廓。” “诶?真的啊。” “这又是玩的哪出?” “看棋看棋!都杀起来了!” 一阵吵嚷的惊呼,把众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棋盘。那古棋风格的布局完成,双方相互交织,势均力敌,难以各自围地,只得迅速开战。转眼间便已经擦枪走火地自一隅纠缠起来,又燎原般蹿至中腹。 一分半内棋已行至中盘,在当今围棋中实属罕见;接踵而至的战斗之激昂酣烈,也是现代棋局中少有。就算是君莫笑对大漠孤烟那拳脚相加的第一战,也不及此番战斗中拔刀相向血溅一路的绚烂淋漓。 那执黑的再睡一夏此时已将速度慢了下来,每行一步均要谨慎斟酌才肯落子。明眼人却能看得出,此人棋力极强,不是一般的强;棋风甚猛,不是一般的猛;算路之精准,出手之狠辣,行棋之狂放,非常人所能及。 这人是谁? 这个疑问从最初的一颗小气泡已经逐渐胀大,胀大,浮上了水面,变成一个巨大的气泡,砰的一声炸了开来。在高段的业余棋手心中,在围观的职业棋手心中,在鏖战于屏幕前的叶修心中,一齐炸了开来。 黑白两军你追我赶,你截我拦,应接紧凑,一气呵成,纠缠盘绕着席卷了四分天地。君莫笑白棋一子往边路一靠,意图将几枚黑子封锁一侧。再睡一夏黑棋一子严厉扳出,气势强烈无比,宛若武士长刀一挥,硬生生砍出一条生路,豪气傲然挺身迈出。一招之间,鬼挡杀鬼神挡杀神的狂傲尽显。 这人,究竟是谁? 棋迷中已经开始啧啧称奇。职业棋手个个面色凝重。叶修尽管依旧不动声色,叼在嘴角的烟却一瞬间猛吸了两口。 被一招严厉的扳出所制,君莫笑力图寻求最佳的脱身之路。但骑虎之势已成,这一局部他未能占得便宜,还给中腹留了隐患。黑棋毫不松口,乘胜追击,直捣入角,接连几个猛烈攻势,将左上一角成功活净。一时间,黑棋的气势跃然盘面之上。 叶修换了支烟,沉沉思考了片刻,劣势之下求上策,转火另一角,意图加强己方并偷袭敌方。再睡一夏长考之后小飞补了一手,又是极其强硬的态度。虽强硬霸道看似蛮不讲理,但接下去的走法却证实了,不但可行,而且确是好手。 君莫笑也不退缩,瞅准了一个时机,瞄着盘中黑棋为己方半包的孤零零的三子,一招落于远处,以大模样将其包围。双方由此又展开了围猎与逃亡的争战。刀光剑影瞬间战成对杀局面,形势错综复杂。叶修神色一缓,心里已经算出了个大概:那对杀他无需非赢不可,若杀成了可吃黑棋数子,占据中腹高地;若未杀成亦可抢占先手,令己方一角受困之子可以活出。两种结果均有可图之利。他于是简单团了一个,等待对方应手。 等来的是个好几分钟的长考。 网络对局一般限时短。君莫笑对再睡一夏的这一局也只是随大流选了普通的时长。在普通时长的对局里,一招花好几分钟长考,多长考几次,那时间就哗哗哗地去了。棋下到现在一百余手,君莫笑剩余的时间还有近一半,而再睡一夏却已经差七八分钟就要开始读秒了。在这种濒临时间赤字的时候,竟还花好几分钟长考,那的确是慎中之慎。 刹那间,叶修差点儿误以为这再睡一夏其实是喻文州的马甲。但随即摇摇脑袋说不可能,棋风差太多了,暴风骤雨与和风细雨虽然只差两字却是天壤之别啊。 等那几分钟的长考过去,再睡一夏终于走出了下一步棋。 弃子。 狠! 叶修内心赞叹了一声。 狠! 棋迷们内心惊呼了一声。 当所有目光都关注于中央扣人心弦的对杀局面,那再睡一夏竟能冷静置身事外,纵观全局,断然决策,宁可弃子也不给敌人喘息之机。在活自己和杀别人这杆天平之上,当左右砝码无甚差距之时,能毅然选择后者的棋手并不那么多见。 弃子之后,黑棋随后的十余步咄咄逼人,步步紧逼,硬是封堵住了白棋逃生的路口。两军在棋盘上转战几方,黑棋气吞山河,落子勇猛,所获实利甚大。那爆发的一鼓作气之势就好像自残卖血的狂剑士一般,剑气铺天盖地袭来,你只能将将抵挡,却无法彻底躲掉。 双方又是十余子。再睡一夏越战越猛,右下再弃一子,先手加强了中腹,再转而补净一角,黑棋胜势逼人。 太精彩了! 棋迷也好,棋手也好,都被这狂放不羁气冲云霄的阵势震慑了。如此迫人的压力摆在君莫笑的面前,众人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了。 叶修不是没有感到压力。他的眉头锁起了一点,烟也抽得比平时快了些。他的神情却还如同寻常,冷静,自若,不动声色,但还是有意专门去瞥了一眼屏幕上的计时器。 对方已经进入读秒了。 那一刻,盯上了计时器的不止叶修一人。 还有一人盯得更专注,面色更严肃,严肃得皮肤简直要发了白,牙齿咬紧了下唇。 那人,就是在霸图机房观战的张佳乐。 之二十一·意外 张佳乐的脸色不是到了这时才发白的。嘴唇也不是到了这时才咬起来的。 一开始是看热闹。 看着看着觉得不太对。 再看着看着感到很熟悉,感到不安,感到困惑。 又往下看,一招决然弃子,心脏忽然揪着砰砰跳起来。 别人能否认得出来,他并不确定,也不在乎。但是这棋力,这风格,这气魄,别说改了个名字隔了个屏幕,就算是化成了灰他张佳乐也认得。 眼下,黑棋占优,但却率先进入了读秒。反观那白棋,时间还剩下八九分钟。这样的局面意味着什么,张佳乐不可能不更清楚。 一分钟读秒三次。 棋局才至中盘,是风云随时可能骤变的阶段。 对手不是普通人,是这个对阵职业棋手十七连胜的君莫笑。 在这样的情形下,再睡一夏的攻势还会继续吗?还可以继续吗?还应该继续吗? 张佳乐又是期待又是担忧地矛盾起来。 “没有什么大碍。”那人无所谓地笑笑,绷带还没拆开的脑袋靠着医院的的雪白墙壁,“没死,也没傻。” “小手术而已,你怎么就急成苦瓜脸了?”那人没吊点滴的手伸过来拍拍他的手背。 “别想太多。你的精力应该放在别处吧。下周三不是还有比赛么?” …… 究竟变成了谁在安慰谁? “你呢?下个月的围甲…”张佳乐努力直视对方的眼睛,“我听医生说你……” “嗯,脑血管有损伤,容易复发。不宜进行长时间高强度脑力活动。” “老孙……” “下轮比赛参加不了了,队里换人上。百花要拿冠军,主力只能靠你了啊。” 张佳乐其实想骂靠你妹啊,却只低低地问了一句:“那你以后什么打算?” “呵呵,可以干的事情很多啊。比赛是不行了,但我可以去教棋。” …… 那之后,孙哲平出院,很快办理了退役手续。 孙哲平说要先回家静养,和百花全队吃了顿道别饭,踏上火车走了。 之后,张佳乐试着联系过他几次,却只收到简短的“我很好”“加油”的回信。 再之后,就没收到其它音讯。 张佳乐不是没有想过——其实是很经常地想过——某一天能再看到孙哲平的棋。 张佳乐也不是没有想过,当某一天真的有看到孙哲平的棋时,它还是如同过去一样血气冲天狂傲不羁。 但当他此时真正看到的时候,却还是震惊了。 震惊之余,习惯性的忧郁爬上眉梢。因为再怎么狂放再怎么豪气,所耗时间是冷冷静静清清楚楚摆在那里。 和过去唯一不同的,就是节奏。 短短四十分钟棋局,每一手缓缓考究。 可四十分钟过,被强制拉进了无法再自控节奏的读秒阶段,那在幕后指挥着这盘面上黑棋大军的军师,还能否跟得上战场强劲的攻势? 这个问题,不光是张佳乐在想,其余观战的棋手在想,那对峙敌方身后的叶修叼着烟,也在想。 黑棋掐着一分钟时限的最后两秒落了一子,稳稳当当。 白棋却忽然慢下了步子,把那富余的八九分钟毫不吝啬地挥霍。 许久,才落下一子。 那一子,既不是全局最大,也不是局部最强,更算不上什么急所。它古怪刁钻至极,就如同大白天里忽然从天上掉下来一块大陨石,砸在沙场上敌我两军交战正酣之处。轰的一声,砸得双方都群龙无首阵型大乱,攻此失彼应接不暇。它一刀切断了敌方后援,却也搅乱了我军来路。它炮口一震轰开敌方大门,却也袒露出自身弱点来大咧咧地引人来砍。 此招一出,张佳乐咬了牙低声骂一句:“阴险!” 喻文州嘴角一弯。 张新杰不动声色。 韩文清头一点:“有胆!” 那步棋一看就是诱饵,还是个自杀性诱饵。就好像是个浑身绑了炸药筒的恐怖分子,拿把枪往人山人海里一站,枪口指着对方司令,说敢过来?过来我轰了这整块地方。可偏偏还只能应,只能近身过去,只能听嘶啦一声刀刃横抹脖子紧接着轰隆巨响,火药引爆,炸得天地血肉横飞狼籍不堪。爆炸后的双方死伤惨重,阵营分崩离析,虽于实地无损,盘中顿成极细的棋,往后的局面越发复杂难解。 你的时间不够?那么,我就让它更少。 叶修麻利地从桌角摸出烟盒,又抖一支烟,叼上。 “这是故意下复杂了,赌对方读秒中算不过来容易出错啊。”肖时钦看着屏幕微微一笑。 “啧啧,看来这个人可以归到你们那个战术组里去了。用这种计策,心真脏哪~!”戴妍琦在一旁做鬼脸。 “也不光是有计策就行啊。”肖时钦好脾气地说,“这局面,白棋自己也更难下。本来就是对方占优势,这么一来自己只要稍稍一不小心,就会全军覆没。这是拿命在赌啊。” “你们玩战术的总是能把心脏吹得好像光明正大英雄主义似的,不害臊~” “呵呵,下棋本来也是要比谁犯的错误少嘛。有什么错?” “没错没错,队长大人您说得一点儿都没错。不过我倒还是希望这个君莫笑自作自受先犯错,栽在自己手上。”戴妍琦扬着下巴,心里还有两句——“谁让他当时赢队长您赢得那么不客气呢?总得有人挫挫他的威风才对!” 玩阴险战术的那个人,此时也愈加谨慎。 棋盘沙场上的黑白两军此时就如同一齐卖过血的狂战士,皮脆血少,浑身尽是弱点。稍有不慎被捅了要害,那便是毙命无疑。 自己还余六分钟,而对方则是每步一分钟的读秒。 一分钟够吗?对方的计算力跟得上吗?有限的时间内会露出破绽吗? 而倘若对方真是如他所猜测的那人,那么接下来这种紧张而高强度的计算,他现在是能够从容应对吗? 叶修怀着并不简单的心绪静候着。 等的真等来了。 一手小飞误算角未补尽。 一个小小破绽,君莫笑一打一冲揪住不放。 角里一乱,数手之后,黑棋为避免气紧一个主动交换反倒促成白棋利用接不归做活的手段。白棋再次或可开劫,或可双活,一时间形势逆转,白棋后来居上。 黑棋尚有攻击手段,白棋却已预备好逃路。 普通的棋迷或算不清形势,但围观的职业棋手都暗自做出了预判:在白棋不出错的前提下,黑棋败局已定。 “果然给他赌中了啊。”肖时钦感叹道,“对方计算力不太跟得上,这一分钟读秒,压力也确实太大。换了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稳得住呢。” “唉,真可惜。要是给的时间长一些,白棋也不见得能翻身。”戴妍琦撇撇嘴,“黑棋那么猛的棋风怪难得的,真是可惜了……咦?” 戴妍琦“咦”这一声的时候,肖时钦也抬着眉毛顺手推了推眼镜:“呃……君莫笑这是……掉线了?” 只见屏幕上君莫笑头像下方一个大大的红色倒计时,赫然显示着4分58秒,秒钟正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往下蹦。 “这……”两人一时都无语了。 作为网络对弈终端,千年不得不应对的一个普遍问题便是如何处理对弈中的掉线。双方战得正高兴,忽然一边网络抽了风,或是家里电箱跳了闸,或者干脆更倒霉一点的就是电脑正好死了机。这对局一中断,就这么算结束了吗?输赢怎么算?不结束,非掉线的一方等到什么时候去?就那么简简单单结束了,因为短暂掉线而直接输掉的那方真有苦说不出。但能算平局吗?这个漏洞会被多少害怕输棋掉级的钻营者利用了,看见形势不妙直接拔网线拉倒?所以权衡来权衡去,采用的也是一般惯用的方法:倒计时5分钟。5分钟内重新登录,回到同一个对局室,比赛继续。5分钟过仍处于掉线状态的,系统直接判负。 现在这掉线的是君莫笑。这君莫笑的ID本来就不穷,属于VIP级别,在登录千年时有网络优先保护,若是正常的网络拥堵不会把他挤掉。所以他的掉线,必然是事出有其它原因。这“其它原因”五分钟内能解决吗?若是不幸解决不了,那么君莫笑的连胜神话将在今晚终结,而终结它的还是一个过去不为人知的神秘ID。 千年网上的棋迷们全都眼巴巴地盯着那刷刷下跌的数字,心里都跟着在倒数起来。 而君莫笑的背后的主人此时一脸苦相,瞪了眼漆黑一片的电脑屏幕,又转头扫一圈同样漆黑一片的棋室,看见的只有自己嘴边闪动的一点红光。 接着他听见隔壁屋子噼里啪啦桌椅相撞的声音,接着是走道里噔噔响的奔跑声,然后毫无意外的是老板陈果那急冲冲的大嗓门:“怎么回事!怎么停电了!这是搞什么啊!这种时候停电!小刘你去看一下是不是跳闸了!” 门外两道明亮的白光扫过,是手机自带的手电筒功能。叶修不用手机,自然也用不了手电筒。但他也不急,原地坐着,慢慢悠悠吸着嘴里的烟。 停电不影响吸烟,真是太好了。他这么想着。 过不一会儿他又听见走道里一阵混乱,陈果急急忙忙说了什么,然后是小刘的声音回答:“不是我们的问题,这整个区好像都断电了。您看窗外,路灯都灭了!” 叶修在暗中吐一口烟圈,接着又是毫无意外地听见门被哗地推开了。陈果右手挥舞发出强光的手机,激动异常地嚷着:“糟糕停电了,整片区都停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啊,怎么办?” “等着呗,还能怎么办?”叶修把椅背往后推了推,翘起了二郎腿。 “那你那盘棋——”陈果愤懑地说了一半,停住了。 “就输了呗。”叶修一乐,“不就是个断线超时负吗?又不是我水平不行,有什么好急的?” “但是——”陈果虽然同意这个道理,但是心里还是不甘。 “我回头再约他下两盘,都赢了不就赚回来了吗?”叶修又一笑,“你不就纠结那十七连胜吗?十七连胜有什么难的,重新再来一次搞个二十七三十七都不是问题啊 。别忘了,哥可是棋坛第一人呐~!” 几秒钟前还在替叶修不甘心的陈果,瞬间就诅咒他以后盘盘皆输。 天下还真有这么厚脸皮的人! 陈果无语地摇着头,大步跨出了门,跑回自己屋里玩起了废墟狂奔,把叶修和他的烟一起留在了那个黑咕隆咚的VIP棋室。 ------- ------- 之二十二·暴露 H市西区大面积意外停电的事故,在半小时后得到解决。 终于又开启了电脑登录了千年围棋网君莫笑账号的叶修一脸讶异地瞪着屏幕上跳出了一行信息: 恭喜您成功完成悬赏,获得奖励五百亿弈币! 叶修眨了眨眼睛。 五百亿弈币? 成功完成悬赏? 是他瞎了还是系统瞎了? 关闭了消息点开自己的对局历史一看,在半小时前结束的对阵再睡一夏的那一弈中,赫然写着黑棋中盘负。 叶修心情有些复杂地挠了挠眉心,拉出在线名单搜索栏敲入“再睡一夏”,一看还在线,发了条私信过去:“你投了?” 对方没多久就回了:“投了。” “为什么? “已经输了为什么不投?” “这话我很同意,但你就不心疼你学生那五百亿弈币?” “呵呵,他不在乎我在乎啥?” “……”叶修一时无语。 “我乘人之危赢了也不光彩。”对方追了一句。 “局势没清你就投子了,结果是我不光彩啊。”叶修回一句。 “你都掉线了就自己认吧。” “……”叶修再次无语,第一次赢棋感到憋屈还被手下败将说“你自己认吧”。 “再来一盘吧?”叶修想了想,又发了这么一条信息过去。 “不来了。算不动了。”拒绝得倒是干脆。 “不是说今天。”叶修回,“过一阵?春节前后?有空没?” 对方停了停没有反应。 叶修又敲了一行字发过去:“来面个棋呗,不限时慢慢来。怎么样啊,老孙?” 等了几秒,屏幕上跳出:“行啊,老叶,你在哪儿?” 叶修嘴角一扬,快速把地址发过去。 对方回了个“记了,有事先下,回见”,就退了。 殊不知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这几分钟里,千年围棋网上因君莫笑的再度上线而一片喧嚣。 其实已经喧嚣了半小时了。 半小时前,再睡一夏掐着君莫笑断线倒计时的最后十秒扔出了一个投子认负,就好比往围观的群众里投出了一颗重磅炸弹,轰的一下把大家都炸懵了。 这是搞什么啊?有人喊。 这两一伙的砸钱搞宣传?有人猜。 黑棋算清了优势已去,不愿占人便宜,大气。有人表态。 断线超时负天经地义啊能赢为啥不赢装模作样啊。有人反对。 那些棋力有限还看得不明所以的,一开始都吵吵嚷嚷着各种阴谋论。那些水平高些的有看不过去的跳出来分析反驳。 两个阵营吵了一会儿分不下胜负越折腾越热闹,忽然见当事人再睡一夏的ID冒出,甩了两句:赢不了就该认输,老子愿意! 一时间众人都哑了。 等再睡一夏不再出声大家猜是潜了之后,话题导向了“猜一猜再睡一夏的真身”以及“八一八再睡一夏和君莫笑的JQ”。 等到半小时后君莫笑再度上线,当日热门话题又发生了第三波转变。 这一次的主要诱因不光是君莫笑本人的上线,而是那一时刻蜂拥而上的一群无名小辈。这群无名小辈涌进了公共聊天频道,用“卧槽”“尼玛”之类的字眼狠狠刷了好几屏,喊着竟然断电!竟然整个区断电!竟然断了半个小时!竟然因为这该死的断电超时负了! 群众雪亮的眼睛顿时一齐亮了起来,人肉之心熊熊燃烧了起来。这批哭爹喊娘的无名小辈们被一顿揪住狂问:你是哪儿的?哪个区?哪条街道?门牌号码?!!! 根本无需等到第二日关于H市西区意外断电的新闻播报,那天晚上那短短五六分钟内,君莫笑真身所在地就已经被缩小到了一个城市里一个区方圆几公里以内。 H市。 其实仅仅这一个城市名就足以使人浮想联翩了。 君莫笑会不会就是目前停职的叶秋九段? 这个原本还模模糊糊飘渺不定的一个问号,那时在许多人的心里已经渐渐明澈成为一个相当肯定的句点。 对于这些猜测、议论和最新得出的评判,叶修在公共频道上看到了,却不以为意。他鼠标一晃移到了QQ图标上,随手点开了苏沐橙的对话框,发了一个屏幕震动。 “怎么?”苏沐橙问。 “看看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哥有五百亿。”叶修回,同时发了一个网页链接过去。 那是千年围棋网的礼品兑换页面。和大多数营业性网站一样,用户收集的弈币除了购买VIP账号,购买形势判断次数、人机对战次数、押分道具或是专属头像皮肤表情包之类的,还可以用来兑换实物礼品——当然是在你攒了足够多的前提下。五百亿弈币的巨款对于叶修来说当真看不出太大的用途,留着也是白留,还不如花掉。 “我看看啊。”苏沐橙回话。 “嗯,慢慢挑。”叶修等着的空当,也照着同一个页面浏览起来。 直接跳过了摆在最顶端的榧木棋盘和高档云子——这些东西他和沐橙早就不需要了。又跳过了有着各大棋手签名或书法的扇子——这种东西自己买个扇子写两个字就好了。再跳过一套一套某某棋手全集某某棋手精解——这个久远一点的他们早打过谱,近一些的他们又无比熟悉。再跳着跳着发现也没什么可以换的,最后只剩下一些看起来完全没有吸引力的日常用品。 叶修正觉得有点儿愁,苏沐橙的消息却发过来了。 “我要这个。”旁边截了一张图。 “你要我的棋局精讲干嘛?”叶修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心想这个妹妹对自己已经脑残粉到这个地步了吗? “这么崇拜的话,哥亲自给你讲不就行了?”他接着又发一句。 “这套书的盒子好看。”苏沐橙这么回了一句,附带一个挤眼睛的笑脸。 叶修回了一个被雷焦了的脸,说声“好吧”,便在网页上下了订单。 第二天上班处理订单请求的小姑娘看到君莫笑兑换了一套《叶秋九段棋局精讲》的精装本,并且寄给H市嘉世队的苏沐橙时,激动得立刻发了条微博,还艾特了一连串好友。 当日转发量上千。 ------- ------- 之二十三·烟花 微博上闹得天翻地覆也和当事人没什么关系,因为当事人压根儿不上微博。 第二日起来,叶修照旧地花了一个上午对着棋盘打谱,一个下午自己给自己复盘,中途抽出了一小时隐身上了线给千年网上无意结识的两个学徒复了两盘棋,然后悠悠闲闲跑到街对面买晚饭。 那时已是一月,快到农历新年。道旁小店铺里纷纷上架的年货们披着大红的包装,给这略带寒冷的季节添上些许红火的暖意。叶修本来对春节没什么兴趣,但想到大过年的还要在兴欣棋室里蹭住,便顺手买了两包年货准备给老板娘意思意思。 回去的路上叶修忽然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揉着鼻子心想没冻着啊这大过年的是谁还这么闲着背后骂他。 谁在骂他这件事情很快就变得不重要。 回到屋里三下五除二把晚饭扒进肚子里,为了促进饭后消化又叼着烟洗了半小时棋子,接着便照旧往电脑前一坐。 屏幕才亮,QQ和千年同时蹦出了窗口。 一边是张佳乐。 另一边还是张佳乐。 发的是一样的信息,说:叶秋来战一场! 叶修一看就乐了,回个信说:你们是约好了排着队来吗? 那边沉默了一下,问:这么说,昨天真是老孙? 叶修一笑:是啊怎么,想替老搭档报仇? 那边回:想和你下一盘而已。 叶修又笑:这么急着来当我的手下败将吗? 那边回:少废话,你这点盘外招对我没用。战不战? 叶修摸根烟:这么急啊?那你去建房,哥点根烟。 那边也不跟他啰嗦,飞速建了个房扔了一条邀请过来。 叶修吞一口烟,点着鼠标进了去。 叶修和张佳乐交手的次数不少。总体是胜多败少。按比例看大约是二比一。 偏偏好些次是在各种决赛的场合,个人赛也好,团体赛也好,三番棋也好,五番棋也好,但凡遇上叶修,张佳乐的运气就没好过。 但再差的运气也掩盖不住张佳乐天才的资质。十二岁入段,十四岁包揽了四个国际大赛的亚军(当然冠军不幸落入了叶秋或韩文清之手),十六岁获得第一冠附带两个亚军,十七岁再夺一冠并成为百花主力,之后在围甲中屡次冲冠不得又转会霸图。 很多人替张佳乐觉得有些不争,分明是满满的拿冠军的实力,分明每盘棋都下得好看又精彩,却十有八九偏偏差那么一点儿要居人之下,真正到手的冠军奖杯寥寥无几。 就算如此,张佳乐粉丝团仍旧是为数不少的。原因很简单:他的棋,好看。 棋形好看不好看这回事,在围棋高度竞技化的当今,已经不太有人过分强调和在意。只要能赢棋,棋形再丑,东掏一下西搅一下,甚至下成初学者都觉得脸红的糊墙大饼也不是没有人干过。 虽然大家都有自己的审美底线,没人愿意刻意去往丑里下,但对棋形美有着出乎寻常执着的,放之整个棋坛大概也只有张佳乐一个人。 宁可死也不下不好看的棋。他曾经在一次访谈中如此放言。 这种近乎豪迈的一根筋倒是在棋迷眼里成了独特魅力的代名词。而且张佳乐的棋不仅是棋形美,更是流畅灵动而令人眼花缭乱。再加上张佳乐早年效力于百花队,他这一棋风逐渐被人称为“百花流”。 这千年网上百花缭乱和君莫笑的棋局一开,棋迷们又一阵狂喜欢呼。 为什么? 因为在棋形好看程度上不输于“百花流”且又别有风味独树一格的,便可算是那“宇宙流”了。 更何况,宇宙流的开创者武宫正树老前辈也曾经对下在低位、困在角里的棋说:“这样的棋我是死也不会下的。” 如今,一个百花流专精对上一个宇宙流大神,两种截然不同却同样执拗的棋风列兵相对。一个细腻而绚烂,一个大气而磅礴。 正好像斑斓的水彩对上了超然的写意画,所能带来的将不仅仅是一次异乎寻常的激战,更会是一场无与伦比的视觉盛宴。 当然前提是——总是不按常理出牌、棋风喜欢变来变去的君莫笑大神能给这个面子。 系统猜先。 君莫笑执黑。 星位。 小目。 星位。 错小目。 星位。 黑棋不孚众望,走了个三连星的开局。 对上了白棋的错小目。 双方气势都盛,落子飞快。不出一会儿,初局已成形。 在黑棋稀疏而有致的罗网中,白棋优雅地迈步逐渐画出自己的营阵。 黑棋继续大模样在腹中造声势,白棋悄然拔枪朝一缺口猛攻。 子弹所至,黑白交锋,光影错叠,华丽之致。 观棋的也好,下棋的也好,都在这如烟花炸开星幕般的棋局面前,紧紧屏住了呼吸。 之二十四·偷袭 陈果本来看棋看得正高兴,忽然听见棋室大厅外的门铃尖锐地响起来。 叮铃铃,叮铃铃,响个不停。 快到春节棋室关门早,看前台的姑娘陈果也让提早回家了。这大门紧闭的竟然有人持之以恒地疯狂按门铃,陈果想破脑袋也猜不出会是什么来访者。 不过陈果也不是会把脑袋想破的人,摔了鼠标踢开凳子,一边喊着“来啦来啦”,蹬蹬就往门口跑。 一开门,长大了嘴正想问“都关门了这么晚了干嘛呢”,也没发出声音来。 这是闹鬼了?还是大变活人?陈果瞪着门外站着的那人,眼珠子差点儿没掉出来。 “您好,我想我哥哥是在这儿?”门外的人笑眯眯地问,“他叫叶修——或者叶秋。” “啊——”陈果觉得自己患了失语症,同时还患上了理解能力障碍。 “我是那家伙的双胞胎弟弟叶秋。我可以给您看我的身份证,但是——”门外那个除去衣着和叶修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咧开嘴笑了笑 ,把提满大小包的两只手往上拎了拎,示意自己两手都忙着,“老板娘,让我进去呗,外边冷得很。” 陈果被遥控了似的让开一个身位,两眼还是瞪着看那个双胞胎中的土豪金版笑眯眯地踏进门,边进门边说“谢谢了啊老板娘,我那混账哥哥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吧?真是谢谢您照顾他!” 为什么谁谁谁一来都是这句话?陈果顿时很怀疑自己究竟是个棋室老板呢,还是个专职保姆的? 还愣着没回神呢,那土豪金很自来熟地把手里大小包往前台上一撂:“我那混账哥哥生活习惯太糟了,要是没人管他估计整个过年全靠泡面了。我顺道过来就给带些年货。” 陈果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大包鸡鸭火腿木耳香菇,心想自己也不怎么做饭啊。 不想那土豪金又咧嘴一笑,说:“您这儿有地方的话我就呆几天,给你们做点好吃的。” 陈果下巴颏儿都快掉了,心想这真的是双胞胎吗?为什么差别这么大啊! 然后那温柔贤惠礼貌高大上的双胞胎弟弟朝四处打量一圈,大声问:“我哥呢?还窝在哪里不肯出来?” 陈果还有些迟钝地张口:“你哥他——” 承诺过做饭的那人却显然已经把这里当做自家了,抛下了黑着灯的一层直接大步铿铿迈上楼梯,张口喊道:“混账叶修你躲在哪里?” 陈果一拍脑门,一个箭步追了上去,把那人胳膊猛地一拽:“喂!别喊!你哥他正在下棋!” 她一时心急,本能地就大声吼了出来。 叶修冲着屏幕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他没关门。走道外头,楼梯上下,乃至一楼门厅里的声音都传得清清楚楚。他嘴角把烟用劲一咬,两眼盯着屏幕上的棋盘,敛了敛被迫分散的注意力,算着下面十来步棋可能的变化。 楼下老板娘方才一个惊天怒吼差点儿没把他的烟头震掉,接下来也没那么快消停。悉悉索索的脚步和嘀嘀咕咕的交谈在这个比往日清静的棋室里显得异常清晰。再然后,传来个开门关门的吱呀声,便又重新回复安静。 叶修默默地舒了一口气,往棋盘上落了一子。 张佳乐半眯起了眼睛。 哦? 叶修把上身微微向前倾了倾。 咦? 周泽楷眉角稍稍一抬。 唔…… 黄少天两眼滴溜溜一转。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棋开始长考。 不是所有人都看明白了。 事实上,大多数人都还在云里雾里的。 但千年上已经有高手开了研讨室就着君莫笑先前那一手摆起后续变化图来。 摆了一个变化,黑略好。 摆了两个变化,黑白各有利。 摆了三个变化,黑不亏。 摆了四个变化...... 摆了好一会儿,摆出了不知道是第几个变化,有人说了一句:白棋好像可以断? 断哪儿?有人问。 说断的人给了坐标。 断了如何?又有人问。 白棋有后招,黑棋味道会坏。 正琢磨着怎么发后招,怎么把黑棋搞坏的时候,百花缭乱出手了。 不远不近地,刺了一个。 黄少天已经笑得前仰后合恨不得在蓝雨机房里跑起圈儿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打勺了!叶九段竟然打勺了哈哈哈哈哈!”他一手捧着肚子一手指着屏幕,“张佳乐竟然捡到了勺!张佳乐这个幸运E竟然捡到了叶秋的勺风水轮流转啊哈哈哈哈哈!” 喻文州在一旁忍俊不禁:“谁都有失误的时候。” 那不算一个特别显著的大勺。至少不是糊涂到自紧一气等对方上门来提的惊天大勺。 对一般棋友来说,下这么一手大约算是正道。只不过在职业选手,尤其是职业大神面前,这样的一招却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破绽,一旦看透了,便可见缝插针,背后突袭。 白棋刚刚开始长考时,叶修便已意识到刚才稍稍分神了误算了一个变化。 白棋长考后下出那一刺时,叶修便已知道张佳乐已经瞅准这个漏洞支好了枪炮。 前有枪后又炮敌人还预留了两枚手雷,黑棋一时动弹不得。数手之后白棋果然一断逼退黑棋援军,再于右上轻盈一点。 角中黑棋数子,将死。 ------- ------- 之二十五·囚卒 百花缭乱的那一手是很大的一步先手。 白棋轻盈相接,把黑棋近十子困于右上一角,不留做活眼位。 黑棋想逃?可以。但是处处受制,落于下风,浑身解数施展不开,逃得着实难受,又容易错失中腹争胜的先机。 但若不逃?那角上一片尽死,算起来有二三十目之大。一下子被拖开如此差距,有几个人能有把握在后续争斗中翻盘? 换做普通人,这一手棋,是难受也得应,憋屈也得应,万万不情愿也得硬着头皮应。 可对方却是君莫笑。 普通人的绝境,在君莫笑看来未尝不留生机。 普通人的受制,在君莫笑看来未尝不是退而结网的契机。 而普通人的俗手昏招,若是换了君莫笑下出来又未尝不是潜藏不露后劲十足的一剂伏笔。 君莫笑方才那一个漏勺,虽说仍旧有不明就里的棋友在揣测争论是不是君莫笑故意抛出的诱饵,但百花缭乱这华丽的一袭已让优劣势瞬间明朗,千年网上的热议顿时冲着“君莫笑有何奇招,能否守住这块阵地”直奔而去。 深知自己确实打了勺的叶修此时微皱着眉头,视线紧锁着屏幕上的纵横十九路,青烟在嘴边恣意翻卷。 无形网络延伸到的棋盘另一侧,捡到勺子的张佳乐同样皱着眉,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因为棋局尚早,况且他知道,对方是叶秋。 两分多钟之后,黑棋于中腹一子,断然弃右上一角囚卒于不顾,一枪掀起中原争端。 盘面目数输了一大筹,这赤裸裸的挑衅火药味虽浓,却多少让人觉得有些虚张声势。至少,从这中腹地带双方的对峙阵型来看,只能说是势均力敌,君莫笑一方根本没有太大的优势。百花缭乱只要能够稳住大局,凭借方才那一手获得的大幅优势大可轻松保住。 张佳乐凝神算了一分钟,五指将鼠标一推,指尖轻轻一点,化作电脑扩音器里传出的清脆一响。那白子果敢一冲,从本军壁垒上支起一杆重炮,膛口直指敌营腹地。 黑棋一挡。 白棋不进,回身往右上角二路立下,彻底封死黑棋。 黑棋依旧不理,紧盯着中腹慢腾腾长了一个。 白棋右上角既已处理完毕,折返中腹,只是轻巧一飞,便如尖刀一柄朝向敌军楔出,势如破竹。 黑棋向左侧小尖一个,退身下来谨慎经营自己的后方阵地。 白棋向左上跟着一尖,把刀锋捅得更深些许,把黑营往边路上又压低了些许。 黑棋要确保自己的营地能够存活,只能退而小心翼翼地勾勒出眼位的形状,根本无法突进。 白棋志在必得,抢到了中腹漂亮的一个虎,恰好将自己中路浩浩荡荡的一路开荒大军同右上角围死黑棋的守阵兵营相互联络起来。这一子落下,棋面上的白子构筑起了轻盈又流畅的两道围墙,将中腹和右上区域一并纳入囊中,可谓华丽至极。 这一手棋落下,张佳乐的双肩微微一放松,嘴角也不由向上扬起。 ——中腹基本定型了。 同在一间机房的其他电脑前观战的韩文清和张新杰,此时也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中腹那虚张声势的挑衅并未替黑棋争到多少好处。 而分散在全国各地不同机房里的职业棋手们大都在默默计算着盘面的目数差距,并试图预测后续战局里黑棋可能通过什么手段,攻击哪些地方,采用什么样的搅局策略来努力缩小这个差距。 说话跟算路一样快的黄少天已经对这那棋谱推出了三四种变化图了。他两手在胸前交叉,皱着眉头晃着脑袋,口型变幻不停:“……这样亏得多啊如果刚才这里跳出来也不至于让白棋连得这么舒服,虽然即使那样也只能多个三四目捞不回那么大的差距。下边的官子如果能抢到先手还能追个几目但是剩下可以抠出来的也不多了叶修这回是真要阴沟里翻船了,我真想打个电话过去恭喜恭喜他,不过那家伙也没手机。那我是不是该给张佳乐打个电话让他也漏个勺给大家乐一乐?哈哈,乐一乐,乐乐,哈哈哈哈哈!” 黄少天乐得正开心,黑棋落子了。 那一子硬生生把他连续不断的笑声给切断了。 那一子,没有继续退而经营后方,没有强行进而切断对方,也没有转移火力试图在他处搅局以扰乱敌人注意,而是自投罗网一般跳入那早被白子围死的阵地里,在那牢狱侧壁上对准了稍稍漏点缝隙的一墙轻轻刺了一下。 围墙依旧是围得彻底。被困的黑子依旧是无法做活的死卒。 再添一兵,只不过是多一条送死送上门去的人命——君莫笑这是在玩什么呢?! 黄少天愣住了。 张佳乐愣住了。 所有观棋的棋手都愣住了。 接着再一细想,这个飞蛾扑火的刺竟是味道十足! 对于白棋的联络,黑棋若正面进攻,不仅难以切断,自己反而容易身陷囹圄。而这一手刺,逼着白棋粘上;黑棋抢了逃跑的先手,再逼白棋于右侧一路破眼;而黑棋利用那被困必死的十余子从敌营内部向着中腹方向发起进攻,同围墙外己方的援兵遥遥相应,竟能反客为主,转死复生,内外夹击,一口气打吃白棋四子,将原本的狱吏打成阶下囚,而将原本被判死刑的囚卒彻底释放,摇身一变成了歼敌的大功臣。 所有的人倒抽口冷气。 ——僵尸流。 利用已死之子大做文章反败为胜的行棋之法。 在局势悬殊的逆境中能够全面逆转的可怕的翻盘手段。 所有人都知道道理但极少人能在棋局中运筹得如此滴水不漏的顽强战术。 曾被叶秋九段在各大棋赛中反复演绎到令人一提起便心惊胆战——有些时候甚至是开局故意弃子,以此为饵探出敌军弱点。 能操控好僵尸流的棋手,要有异乎寻常的大局观,把棋盘上所有的棋子——无论远近,无论生死,无论切断与否——都看做一个整体,都看到彼此的关联和相互能够协同的可能性。 能够完美表演出僵尸流的棋手,要以异于常人的眼光来看待死活——盘上之子,任你手脚被缚,任你孤军无依,只要是未提的便是活生生的,便是可调度的,便是能物尽其用的,便是随时随地可以成为战力发起突袭的。 一个精通僵尸流的棋手在对局中给予对手的精神压力是巨大的。因为哪怕占据了上风也时刻无法放松警惕,时刻也不能因数十目的巨大优势而感到前途光明,时刻都要担忧着对方哪一片死棋忽然复生了便瞬时扭转局势。 一个杀不死的敌人。 一个很难真正杀死的敌人。 一个你以为杀死了却还在奋力反扑的敌人。 一个用尽一兵一卒所有潜力的、不依不挠甚至纠缠不休的可怕敌人。 顽强,果敢,睿智。 如果说先前的微博事件还只是表面上对君莫笑真实身份的猜测狂潮,那么眼前这盘棋可以说是提供了最强硬的事实证据。 如此用兵之道,如此逆境不败,如此精彩诡谲的僵尸流妙手,当今棋坛,舍叶秋其谁? 白棋此时欲退已晚。百花缭乱为避免自己的阵营被掏空,只得另寻折中之道。黑棋循机让右上角被困之子向外联络做了活。双方实地上的差距一下子被拉近,白棋曾有的巨大优势瞬间灰飞烟灭。 官子阶段,君莫笑再次展现极其强硬的作风,靠着下方一个劫杀同百花缭乱拼劫材,硬是把劫争撑住了。曾一度占优的百花缭乱在这股僵尸流的冲击下终于被彻底逆转,以两目半之差惜败。 胜负判定之后,张佳乐阴沉着脸默默地叹了口气,然后哗啦一下抽出了键盘,十指噼里啪啦就给君莫笑扔了一条私信过去,很不客气地问:“喂,你状态下滑停职是算什么?你是自己拿着大活人跟我们所有人玩僵尸流吗?有种别躲在网络上玩啊!快给我滚回来当面玩!” 不一会儿收到对方一个回复,简简单单就两字。 “呵呵。” -TBC- (P.S.僵尸流虽然听起来不好听,虽然有小伙伴不喜欢,但是我觉得超·帅!) ------- ------- 之二十六·偶遇 农历新年临近了。大家忙活着回家啊办办年货之类的事情,千年围棋网上的挑战者也一时稀疏下去。 那些高段们响应了棋联的号召,都跑去帝都参加那个所谓迎新春围棋联赛,主要是表演性质,以供棋迷娱乐。苏沐橙也接到了参赛通知,临走前给兴欣棋室打了一个电话来,说不一起过年了,你们吃好喝好下好棋,我给你们带糖葫芦回来。 叶秋在兴欣打了个地铺,每天做三餐,再被陈果虐几盘——虽然美其名曰“指导棋”,但陈果显然坚信严师出高徒的法则。 叶修每天会挑出一盘来给他们复,倒不是为了教弟弟,只是想给老板娘还这几个月欠下的人情。 等到大年前两天,叶秋忽然问:“哥,你今年回去不?” 刚被大清早揪起来喝粥吃鸡蛋的叶修扬起仍旧惺忪的睡眼,还残留埋怨的眼神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却神采奕奕的脸上扫了一眼,说:“你懂的。” 叶秋叹口气,说:“你这不都停职了?重新给我个理由让我回去好交代啊。” “我只是停职而已,没说退役啊。”叶修神色自若抖支烟。 叶秋无语了片刻,随后一摆手:“好吧我懂了。我三十那天走,这两天就多给你们准备点儿吃的。你们放冰箱里,回头拿出来热着吃。可别大过年的吃泡面了,说出去我都丢脸。” 叶修一笑:“那你就辛苦点儿。” “切。”叶秋斜了他一眼,起身穿大衣往外走,“我去超市。” 刚才同样也在捧碗喝粥却始终一言未发两眼滴溜耳朵竖起听着对话的陈果,此时噔一下跳起来,嘴里嘟囔着“我去拿个购物袋给他”,便急吼吼追出去。 陈果自然有小心思。 叶修当年偷了弟弟身份证离家出走只为下棋的事情,她多少知道了大概。但事到如今早已拿过七个世界冠军数不太清多少个全国冠军了,和家里还闹得这么僵却是她不太能理解的。 这问题直问叶修,陈果倒不是不敢,只是吃不准对方会不会往心里去。这几天觉得这弟弟脾气好,特容易相处,正巧这话题被提起,赶忙追了出去小声询问。 叶秋一面穿鞋一面说:“家里曾有个叔叔是棋痴,为了下棋家业全不顾了。最后也没下出名堂,沦落成了赌棋,搞得倾家荡产。家里是根深蒂固地觉得下棋是不务正业,毕竟真正能站到顶峰的棋手究竟有几个?更何况哥哥现在又闹个停职,回家的话肯定又得吵。” 陈果神色复杂地哦哦,叶秋却是坦然一笑:“所以就打扰你啦!我今天给你们多做些拿手的,也算是代我哥谢谢你。” 陈果不好意思地哪里哪里,半愣神看着叶秋神清气爽地挥挥手,拎着硕大的购物袋消失在马路对侧。 叶秋去超市买东西,一买买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大中午太阳当头了才回来。 这一点,没人觉得奇怪。无论是忙着打谱的叶修,还是忙着在千年网上过棋瘾的陈果,都没工夫去理会叶秋到底几点出门的怎么还没回来。 可奇怪的是,他回来的时候,身后跟了一串人。 一个剃平头的汉子,面带风尘,肩上搭个半鼓的背包,左右手分别一大塑料袋。 一个剃平头的少年,眼神坚定,左右手也各拎一大塑料袋。 一个剃平头的青年,朝气蓬勃,一脸雀跃,左右手也照例提两大塑料袋。 领头的叶秋自然也没偷懒,左手是陈果递给他的购物袋,右手也是鼓鼓囊囊一大塑料袋。 ——你这是买东西还是贩卖人口去了啊?! 陈果见这糖葫芦似的一串人,没能忍住吐槽。 叶秋嘿嘿一笑,说:“我哥呢?喊他来。” 叶修闻声出来了,一看这门口攒动的人头,嘴里叼着的烟差点儿没含住。 “我靠,你们这是组团来给哥拜年吗?” “老孙,孙哲平。就是那个再睡一夏。”叶修狠狠拍着平头汉子的肩,向老板娘介绍道,“我们棋界的元老之一,当年百花队杀遍棋场无敌手的老当家。要不是他脑子有点儿病,我还真怕他。” “啧,这么多年,嘴还这么损啊。”孙哲平白他一眼,向老板娘问了个好。 “邱非,职业二段,在嘉世训练营里,算是我的后辈吧。”叶修拍了拍平头少年的头顶,笑着问,“最近怎么样?” “还算好。”邱非认真地点点头,两眼期待地看着叶修,“只是还希望有机会和前辈下棋。” “呵呵,一会儿呗。我这儿应有尽有。”陈果见来了这么多职业棋手,心里早乐开了花,调头期待地望向那第三位,“大家一起来啊,都可以开个职业联赛了。” 结果那第三位一下子红了脸,支支吾吾地慌忙解释:“我不是,我不是的。” “那,那您是……”陈果也有点儿尴尬。 “我是围棋周报的记者。我叫常先。”平头青年客客气气地鞠了半个躬。 “记者?”陈果不由瞪了对方一眼,随即又瞥了叶修一眼。 这个从来不肯抛头露面的棋坛大神,这个搞出了大家都不理解的停职风波又躲在她这个没名没气的小棋室里当杂工的职业九段,这个最近一两个月杀得千年围棋网上风起云涌的幕后黑手——忽然面前来了个记者,他会有何反应? 叶修的表现却格外淡定。嘴角一弯,喷一口青烟,笑着说:“果然不愧是棋界沧桑的老人和耀眼的新秀啊,走到哪里竟然都有媒体跟着。” “不不,不是,我其实是……”常先有些手足无措,忙乱着想要解释清楚却一时间磕巴了。 最后总算是交代明白了事情始末: 这网络棋战停电事件暴露了君莫笑的大致地点后,新人记者常先疏通了点儿小门道找了君莫笑登陆IP的最末数字,把范围缩小到了这一带。这天他怀着撞大运的踌躇满志地在附近瞎转悠,却一眼瞧见了孙哲平。再小白的棋类记者,这个脑部受伤被迫退役的大神总该认得。常先心下一个激灵,觉得孙哲平在此地出现绝非巧合,于是悄悄跟上。不想更巧的是那孙哲平一眼望见抬腿走进超市的叶秋,直接当成是下棋的那个,一个嗓门就喊出名儿来。然后当然还有更加巧合的,就是邱非正巧拎了购物筐从旁边走过。 于是叶秋对孙哲平解释清楚了自己和叶修的关系。 于是孙哲平说他正打算去兴欣找那家伙。 于是邱非一个箭步冲上去说我也去。 于是常先激动得腿软了但还是坚守了一个记者应有的本能,跟着冲了上去,说各位大神请让我也去! 听完之后,叶修抹了一把汗:“这是巧合吗?就算世界非常小,可这也太巧了吧。” 叶秋拍着他的肩嘿嘿笑说:“哥,这没办法。谁让你从来都是宇宙中心,各种人,各种好事,各种巧到老天都不能容忍的机缘都往你身上撞呢?” 常先还有些紧张,生怕自己被大神或棋室老板娘轰出去,探着脑袋战战兢兢地问是否可以采访?保证不会泄露大神不想泄露的消息!其实不采访也行,只要能跟着一睹大神真容已经很激动了。 叶修笑着也拍拍他的肩膀,说小伙子没事儿,遇着也算缘分。 叶秋却已经自来熟地招呼着所有人进屋,一面说着人多了热闹了所以干脆多买了好多食物,准备做顿大的。 邱非和常先异口同声问是否需要帮忙。 叶秋潇洒地挥挥手说不用,他一人就能搞定。 那剩下的人干什么好呢? “下棋。”孙哲平说。 “下棋。”邱非点头。 “下棋,好!”常先也很激动。 “下棋好啊!”陈果击掌,“人多可以摆好几台了!” “三个职业,两个——”叶修眯着眼睛,询问地望望常先。 “我,棋力大概业1吧。”常先会意答道。 “那你和老板娘差不多。”叶修点点头,“这怎么分组啊,五个人?” 陈果眨了眨眼睛,说:“买了那么多东西,再多一个人也够吧?我去给小唐打电话。” 叶修抬了抬眉角,点头说:“唐柔要能来,那倒是正好。” ------- ------- 之二十七·初芒 唐柔是个大一女学生,围棋业余5段,每周末到兴欣棋室来带两个少儿提高班。棋风凶猛,和那秀丽的外表截然二致。她学棋只是业余爱好。自高中起学了两三年,竟直接考到了业5证书。之后便觉太过容易,于是兴趣缺缺,只是找了这份兼职赚点零花钱。后来遇上叶修,面棋网棋被指点了几盘,无一不败得惨绝人寰,这才重燃了斗志,誓要与之一争高下。 叶修当时看看她,问:“几岁了?” 唐柔也不避讳:“十六。” 叶修眉头一挑:“十六就上了大学啊,真厉害。” “读书早。”唐柔短发一甩。 “还有两年。”叶修说。 “什么两年?”唐柔问。 “有资格参加定段赛。”叶修答。 “哦。”唐柔当时也只是淡淡点点头,之后却连连拼下苦功,棋力噌噌拔节。 那天赶到棋室,几人商量了一下,定出了第一套开台方案:职业队对业余队。具体来说就是,叶修对常先,让九子;孙哲平对陈果,让九子;邱非对唐柔......却是猜先。 “对付她千万别手软,往死里虐。”叶修拍拍邱非的肩,“我跟她下都不客气的。” 邱非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坐到了棋盘前,认认真真地和对方抓子猜先。 三台一齐开始,长长短短下了一个多小时,不出意外地职业队全胜。常先和陈果在各自的棋盘上可怜巴巴的几无活棋。唐柔终盘下来虽然活的也不多,可中途一条大龙被邱非缠上却是死也要硬了头往外钻。虽然下得有些胡搅蛮缠,但却坚韧异常,最后死得也算是气吞云山了。 三台各自简要复了盘,大家吃了点橘子瓜子,然后换了花样继续下。孙哲平和邱非两人到一旁单开一台相互切磋,叶修独自一人面前摆了三个棋盘,棋盘对面是三个业余棋手。结果一对一的那边慢悠悠地下,一对三还有两盘是让子棋的这边却疾风电火地,四十分钟皆尽完结。自然,毫无意外地是叶修全胜。输的人被指点了片刻,叶秋端着盘碗出来,说吃晚饭啦。于是棋盘棋笥被收到一旁,众人帮着搬椅子摆碗筷,很快就一桌热热闹闹地吃上了。 晚饭过后,大家都不舍得走。唐柔帮着陈果收拾屋子。常先跟着叶秋处理还没有下锅的食材,顺便探听点儿内情。孙哲平找了台电脑上网就近定了一家五星级酒店。叶修靠到了窗边,开着窗,倚着墙,手中一支烟,青雾袅袅。 邱非踌躇了一会儿,走到叶修身旁,说:“今天还没有机会领教前辈的宇宙流呢。” “想领教?”叶修问。 “想。” “还能下动?” “能。” “等我抽完这支烟。” “好。” 于是邱非在窗边又摆开一局,棋界同队的前后辈两人——或者更准确地说算得上师徒两人——在饭饱本该困意频频的时候,又开始了一轮厮杀。 说是厮杀,也不尽然。 邱非执黑,组起数支长舰。 叶修执白,铺开点点星罗。 利舰攻袭,星云挪移。一个四下突入,锋刃毕显。一个漫天撒网,帷幄在胸。 进,则御之;觑,则惑之;探,则诱之;走,则截之。 紧锣密鼓,滴水不漏。 却留了余地。 可抢攻强杀时,缓步从侧面埋一个伏笔;欲中腹突入时,占扼要而不寻乖僻之所;当短兵相接时,前断后刺左冲右虎,手法层出不穷。 不求最强一手,不出最狠之招,只为能让眼前的人看到更多,想到更多,学到更多。 而对面那人,双目盯着盘面,眉头微蹙,神色专注。叶修的意图,他或许没有察觉,或许察觉了却视若无睹,该进该退该抢该攻,出手毫无迟疑,攻势凶狠精准。因为在他眼中只有盘上胜负,在他心里只有简简单单四个字——全力以赴。 他和叶修交手不知多少次。场上的,场下的,正式比赛的,日常切磋的。从三年前最初进入营队的授二子开始,一子子,一步步,一局局,一直战到了今日。无论哪一局,无论是严肃或消闲,邱非指间捏着棋子,心中都只有“全力以赴”这么四个字。 不全力以赴,便不可能猜透对方行棋的神出鬼没。 不全力以赴,更不可能抵挡住对方的忽然出手的刀光一闪。 不全力以赴,眼前巍立的这座高峰便永远只能是可望不可及,更难有攀越的一日。 虽然即使全力以赴了,也往往会在中盘曙光初露时遭遇风云乍变,也会在兵荒马乱沙尘弥天中身陷埋伏难以突围,更会在算尽百步再看不出有所遗漏之后,蓦然回首发现那人一招妙手登时峰回路转海天倾覆,便在敌人漫山遍野的浩汤攻势下甘拜下风,输得心服口服。 就这样输。输一盘,输两盘,输三盘四盘,八盘十盘……甚至输百盘。 却从未退却。 三年间的邱非如此。此时的邱非,更是如此。 怀终将胜之心,战不可胜之人。 不知不觉间,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大家都心照不宣默不作声,只是凝神注视着棋盘。只见那白子错落相缀,构成虚虚实实的哨所屏障;那黑子倚边角之势遣出三军,或迂回或潜行或单刀直入,意图汇合一角撕破敌军阵营。千军齐备,只待一发炮响,早已埋遍各处的火药便将引爆。 正是一触即发之时,邱非的手,却在半空停了下来。 停了片刻终于落子,而一看那子落之处,竟是回转了个身,朝向偏离战火中心的一隅,安安静静,闲闲淡淡,蜻蜓点水似的补了一笔。 旁观的人或是棋艺没那么高,或是不熟悉邱非的棋风,倒也没什么太大反应。但是叶修,对自己这个关照了三年多的后辈兼徒弟却是知之甚深,见了这一招不禁讶异地猛挑眉角,视线跟着也抬起来,向对面望了一望。对方却依旧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似的,两眼还是盯着棋盘看,眉头还是微微皱着,锁着此时叶修也猜不透的千思万绪。 那闲庭信步般的一手,与邱非一贯的风格简直是背道而驰。 以往的邱非,此时不会停,不会缓,不会慢下来,更不会转身而退。 以往的邱非,是少年意气,挑枪上马,直捣敌营。 方才那一手,忽然间添了些许世故。尽管你若看他此时炯炯的眼神,却是看不出分毫同过去的差别来。 叶修也跟着慢下来。手指捻着棋子翻转来翻转去。 两人没有刻意去计时,算得长些短些也各自随意。 叶修收起眉角挂了一瞬的惊讶,又在额间聚起沉思来;聚了一会儿松开,嘴角弯起来,指尖把棋子最后翻了个个儿,轻轻拍在棋盘上。正是应了邱非之前那手,也撤离了主战场,在那看似无事的一隅看似相安地隔两路对望。 叶修再次抬起视线看了对方一眼。对方还是低着头,轻咬着嘴角,双目专注,眼皮眨了几下,然后下意识地点了两下头。便再出招,直指白营一处并不明显的缺口,一卒举矛刺入,凶狠地架上了对方的喉咙。 一旁的孙哲平不禁发出一声带了赞许的轻叹。 而叶修,嘴角笑意浓了一些,看起来有些满意,转瞬之间却又融进了更多看起来像是戏谑像是嘲讽也好像仅仅是玩味的暧昧不明的神色。 当然,会仔细去分析这些细微神情变化的也只是看不太明白棋局便旁顾左右的陈果。而当局者邱非本人则是完完全全没有察觉,因他压根没有想过去看。 两人相互拆了那么平平缓缓的一招后,中原战火陡然又起。 因方才在那样乖僻的位置补了一手,加上随后出其不意的横刀冷出,邱非将己方的主要军力和一侧不起眼的小股分兵远近相应起来。于是他依势而行,快速突进,一时间攻势夺了上风。接着便猛然发力,进攻一浪压过一浪。 叶修看似连连招架,却边退边结网,虚招实招,左探右击,封住了黑棋半边进攻,另一边留了个空隙却紧收隘口,要等敌军探入来个瓮中捉鳖。 邱非不让,炮火不松,左右紧逼。 叶修反进,轻兵疾行,前后包抄。 不一会儿,这一片棋忽然打起劫来了。 劫争,可算是围棋里最复杂难解的局面。一个劫打起来,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局面不少见。往往是一步错,全盘皆输。 棋坛中最常打劫、最好打劫、又最擅打劫的,就是那人称“魔术师”的王杰希。与他交战过的棋手,没有哪个没尝到过打劫打到头晕脑胀的滋味;而大小赛事上,那些本来少见的三劫连环四劫连环,似乎每每都和王杰希脱不了干系。有人于是开着玩笑说,看王杰希的面相就是天生注定要打劫的,因为你看那一个劫提来提去,岂不就像一大一小两只眼,你一睁我一闭吗? 而邱非的棋风,向来是和打劫比较无缘的。他通常干净,利落,简明,执着。没有太多掩人耳目的虚招,也尽力避开令人眼花缭乱的劫争。但这时,他不躲不避,竟兵行险道,拿着整片棋打起了生死劫。这实在出人意料。更出人意料的,是那片劫邱非打得步步为营,有条不紊,丝毫不落下风。棋盘上顿时呈现一种变幻莫测、谁也难料鹿死谁手的复杂局面。 陈果和常先已经看不懂了,却有不能开口请教讨论,站在那里干瞪眼憋得着实难受。 唐柔似懂非懂,两手交叉起来,皱着眉头自己在脑中开足马力玩命计算起来。 孙哲平则是额头抬了一抬,往墙上悠闲一靠,干脆也不算了,就等着看好戏自己演着自己收场。 叶修神色专注,面容却自若,一点也没显出被逼着满盘找劫材的窘迫。 他倒是真没窘迫,嘴角挂着笑,胸有成竹地步步应对。一面调动劫材争着劫,一面不知不觉对黑子形成包围之势。原本不甚明朗的形势逐渐开云见日,在双方交锋二十余手之后胜负昭然若揭。 邱非把手中棋子丢回盒中,抬起头,说:“多谢前辈指教。” 叶修笑笑,单手往口袋里一摸,摸了根有点儿发皱的烟出来,叼上嘴说:“等我去抽根烟,回来咱们复盘。” ------- ------- 之二十八·败招 “这一手,意识很好。”叶修将黑子落在之前邱非正待进攻却意外退补一手之处,“不过,为什么想到选这里呢?” 他抬起头,饶有兴趣地看着邱非。 邱非取一枚白子往那黑棋旁一路一点,说:“如果不补,我猜前辈要打这个主意?”说完了抬头,虽是个问句,投过去的眼神却是有九分自信。 叶修不正面答,反问道:“凭什么这么猜?” 邱非看了看复盘复到半中的棋局,转头向旁边的空桌子一望,说:“再拿个棋盘比较好。” 陈果一听,立马乐颠地跳出来说:“我去拿我去拿,马上!” 片刻就把下午收起来的棋盘棋笥又抱出来,把两张桌子并了一起,让复盘的两人可以同时够着两局。 “这样的手法,前辈用过。”邱非简单地说了一句,便埋头在空棋盘上哗哗摆起子来。 不一会儿便摆满了大半盘,是一局棋精确无误的复位。 叶修扬起了眉毛,因为他认出来了。 “前年的三星杯半决赛。”邱非说。 叶修点了点头。那盘他执黑输给了王杰希。 邱非摆到到那一手,黑白两军正在一角对峙,场面一触即发。 “那时前辈您下在了这里。”邱非拍上一子,抬头看叶修。 叶修又点点头。 “这一手意图大约是想从左路截断,然后右边暗渡陈仓。”邱非顺手摆了几步变化。 “继续。” “但是王杰希前辈却抢了右路的缺口先发制人,一个转换化解了形势。”邱非又摆了几手,“这样前辈您反而难办了。” 叶修还是点点头。 邱非清开了棋盘,不一会儿又摆了另一个半局。不同的思路,不同的棋风,看不出半点联系的一个局部,他停了停,又利落拍上一子,说:“这一局里,前辈您下在了这儿。” 叶修淡淡一笑,解说似的补一句:“名人赛,输给了喻文州。” 邱非一面继续摆上黑子白子,一面说:“这一着味道也类似,是联络左右的要地。可惜时机有点不对,后来看起来倒是太缓了,反被对方先破了空。然后——” 邱非再次清空了棋盘,落子如飞地复了第三局。去年的春兰杯,叶修负于周泽楷。这局的战火不局限在棋盘一隅,而是斜贯盘面,拉出一条狭长战线。黑白军马,持枪对立,杀气漫天。 邱非抬起了头,看了叶修一眼,半带探询地开头:“当时前辈心中的布局,只欠一着。如果那一着算成了,那么这盘棋的结果大概就是天翻地覆了。” 叶修眯起了眼:“哦?” “假如对方按照正常的应手,或者下在这里,”邱非指了一处,“或者下在这里,”又指了另一处,“那么前辈您只要从这个地方做联络,就前后呼应起来,可以从这个薄弱处突破,长驱直入了。”他又连摆了数手,“只是可惜……” “只是可惜,周泽楷不是盏省油的灯,偏不走我算计好的路?”叶修笑。 “对方的应手很出人意料,虽然如此前辈的设想也并非一招就被破了,只是......”邱非把棋整理成比赛实战的情况,又落下的之后叶修的那一手,“这一手,仍旧是太缓了。” “嗯。”叶修应了一声,“所以——?” “所以前辈的这几手,在后来的复盘中都被称作了败招。” “呵呵。” “但其实,”邱非看着黑白纵横的棋盘,接着说,“前辈当时真正的败招,却并不是在这里。” 叶修笑而不语,静静等着邱非接下来的话。 “前辈的败,在于前期布局速度不够快,到了这时才显得缓了。如果布局速度提高了,那么这几招就根本不会是败招,而恰恰是克敌制胜的妙手。”邱非扬起头,明澈坚定的双眼直视对面,“这就是为什么前辈您后来彻底改变了布局速度,也是为什么您换用宇宙流之后,别人几乎难以取胜的原因。” 叶修嘴角弧出一个会心的笑容,问:“那么你找到取胜的方法了吗?” 邱非跟着也浅浅一笑:“很遗憾,刚才不是失败了吗?” “一次失败,谈不上失败。”叶修说。 “当然。我还等着有一天能在赛场上打败您呢。”邱非的双瞳燃着坚定的光,“前辈,您什么时候回来?” “呵呵,很快。”叶修笑出声来,“差不多了吧,该放我去抽支烟了。” 他说着,推开椅子站起身,走到开了一条缝的窗边,抖出一支烟来,抬头望了望星斗满天。 尾声·归来 那一年三月,中国棋坛的头号重磅消息便是叶秋九段的复出,虽然回来的时候不但换了棋风还顺带换了个名字。 而这位带着新名字新棋风的叶修九段在复出后参加的第一场比赛,就是当年新设立的、由千年围棋网出资赞助的“繁星杯”中日韩三国围棋团体赛。 繁星杯团体赛延续了珠钢杯的规则,即对弈双方由三人团体组成,共同商讨决定每一步棋如何下;却又加入了农心杯的擂台赛成分,即各国代表团各派出三支比赛队伍参与擂台,最终守擂成功的代表团赢得胜利。 在这一场全新的国际大赛中,中国棋院派出的九名棋手分别是:周泽楷、黄少天、喻文州、韩文清、张新杰、王杰希、肖时钦、张佳乐、叶修。其中韩文清、张新杰、肖时钦组成一队,喻文州、黄少天、张佳乐组成二队,周泽楷、王杰希、叶修组成最后上场的三队。 在经过三个国家九支队伍跌宕起伏的八场比赛之后,获得冠军的中国代表团接受了记者的采访。一位国外记者对连胜三场守住了擂台的中国队三队表示了祝贺之后,把话题引向了三队队长叶修。他问:“在这样激烈的比赛中能取得这种压倒性的胜利,充分展现了三位棋手的才智和协作。而叶修先生半年前从中国棋社休职,并且棋界评论普遍都认为您在之前各项赛事上都显示了一定的状态下滑,已经不再像几年前那样出于巅峰状态了。不知道叶修先生对于自己在这次团体赛中的表现,以及这次复出之后即将面临的众多个人赛事,有一些什么样的想法?” 叶修掰过话筒,嘴角一吊,不以为意地反问:“状态下滑?巅峰不再?” 他笑了笑,向四周环顾一圈,接着说,“等着看吧。我的巅峰,才刚刚开始呢!” -完- 写在后面: 我想说,终于写完啦。 我想说的其实是,写棋感觉真像写肉啊(喂),不同姿势换着写了一遍就没啥再想写的了(喂),尤其是我把最想写的僵尸流写完就真的感觉使命已尽,天数已定(喂).....然后于是你看.....我见好就收了orz 所以说结尾有点向原作致敬的意义? 另外,或许会有繁星杯番外(不要期待(pia~ 谢谢大家喜欢~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net--- 书本网【你的用户名】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